第八十九章 宿命2

　　晚二十二點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輕人把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著腦袋露在外面。池子裏的水很熱，燙得他的皮膚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過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開似的。
　　池子裏很清靜，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為在這個時間段來到洗浴中心的人，他們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輕人靜靜地躺在水中，眼前彌漫著壹片熱騰騰的蒸汽，這使得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思緒也跟著飄緲起來……
　　他仿佛聽見了音樂的聲音——優美柔和的小提琴，他曾經深深地陶醉於這樣的音樂，那幾乎要引領著他走向美好天堂的音樂。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小提琴的悠揚樂曲很快就被另壹種聲音覆蓋了。
　　那是來自十八年前的電波，記錄著壹段醜陋的歷史，也註定了年輕人此後壹生的歸途。當聽到那些電波聲的時候，年輕人的耳膜如割裂般徹痛，而他的嘴角更是泛起壹股難以抑制的苦澀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須忘記某些東西，即使這過程再痛苦，他也不能回頭。
　　因為這就是他的宿命。
　　年輕人已經在池子裏泡得足夠久了，先前的燙痛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渾身肌膚的酥癢感覺。於是他便把身體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個脊背來，同時揮手高聲招呼著：“師傅，擦個背！”
　　“來嘍！”坐在室外條凳上等候的擦背師傅應了壹聲，但他卻沒有動彈，而是轉身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另壹個中年男子。後者微微壹笑，沖擦背師父豎起大拇指做了個贊許的表示，然後便站起身來，向著浴室內走去。
　　那男子脫得赤條條的，只在胯部圍了條大浴巾——這打扮看起來是擦背師傅的同行，不過擦背師傅以前卻從沒有見過他。
　　擦背師傅覺得那男子是個奇怪的人，因為他壹來就很痛快地給了自己壹百塊錢，而他的要求卻很有趣：當池子裏的年輕人找人擦背的時候，自己需要及時應聲，但是擦背的活卻要交給那男子去幹。
　　有人願意出錢幫自己幹活，天底下哪裏去找這麽好的事？所以雖然滿腹詫異，擦背師傅還是將對方的要求壹口應承下來。
　　現在他便帶著好奇的目光，眼看著那神秘男子從開水池裏撈起條熱毛巾，然後壹步步地向著半浸在浴池中的年輕人走去。
　　熱氣蒸騰，水霧繚繞。男子終於走到了年輕人的身後，他彎下腰，右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輕人背部，左手則順勢抓起了年輕人的右臂。
　　擦背師傅搖搖頭，心中暗暗地念叨了壹句：“外行。”擦背的標準動作應該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對，而對方這樣用左手攥右臂的動作實在是別扭無比。
　　池子裏的年輕人似乎也感覺到壹絲異樣，他微微偏過腦袋正想說些什麽時，忽然覺得手上壹涼，右腕被某個沈重的東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輕人驀地壹驚，連忙擡起頭來，透過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壹個熟悉的身影，而壹副鋥亮的手銬已把自己的右手腕和那來人的左手腕牢牢地鎖在了壹起。
　　“羅隊長？”年輕人楞了片刻，用詫異的語調報出了來者的名號。
　　而那假冒擦背師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羅飛，在成功鎖住了對方之後，他的右手迅捷地壹抖，將毛巾搭在了兩人手腕相連處，正好能將那副手銬遮擋起來。
　　“不要有過大的動作，否則只會提前招來當地的警察。”羅飛壹邊輕聲說著，壹邊沖門外關註著他們的擦背師傅努了努嘴，然後他扯掉那條大浴巾，自己也走進了池子裏，又道，“我們還有時間聊壹聊。”
　　在最初的驚詫之後，年輕人又迅速恢復了平靜。他甚至還沖著羅飛笑了笑：“這麽巧嗎？羅隊長，妳也到這裏來度假？”
　　羅飛也笑了，他並肩坐在年輕人的身邊，將那副手銬沒入了水中，然後他反問了壹句：“我該怎麽稱呼妳呢？文成宇，還是杜明強？”
　　門外擦背的師傅看著這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禁不住更加納悶地搖了搖頭。難道這兩人本就是相識的朋友，那又何必讓自己白掙這壹百塊錢呢？這世道可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輕人此刻則側過頭看著羅飛，臉上寫滿了困惑和茫然：“妳什麽意思？”
　　羅飛瞇著眼睛看著對方那副故作姿態的樣子，像是在觀賞著壹幅有趣的畫面。片刻之後他帶著些苦笑的表情說道：“妳確實裝得很像——即使我已經知道妳的身份，還是很難看出妳就是被警方苦苦追尋的Eumenides。”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我聽不懂妳的話。”
　　“我已經盯了妳整整十天，從十二月壹號專案組撤離的時候開始。妳覺得還有必要在我面前隱瞞什麽嗎？”說到這裏，羅飛輕輕地嘆了壹聲，“我們現在赤條條地坦誠相對，周圍也不會有其他人，請把所有的偽裝都全部撕掉吧。”
　　這壹次年輕人沈默了很久，他看著眼前繚繞的水霧，不知在想些什麽。當他再次轉頭面對羅飛的時候，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戒備，而他渾身上下的氣質也在瞬間有了根本的變化。
　　那個倨傲自賞，盲目狂妄的記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目光幽深，每壹個毛孔都散發著敏銳氣質的冷靜殺手。
　　羅飛帶著極其復雜的心情註視著身邊這個人的變化，他很難想象在同壹個人身上居然能呈現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難怪這家夥竟敢在專案組的眼皮底下潛伏這麽久——看來他不僅是個頂尖的殺手，更是壹個頂尖的演員。
　　“先告訴我吧——”恢復了本來面貌的“演員”此刻搖著頭說道，“我的漏洞在哪裏？”
　　“‘壹·壹二’血案的偵破。”羅飛亦不需要再隱瞞什麽，“妳並沒有竊走檔案館裏的資料，卻能作出如此精準的分析，所以妳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聽到警方內部的信息。想到這壹點之後，我就開始懷疑妳了。因為我堅信我身邊的同僚絕不可能出現‘內鬼’，他們只會在無意識的狀況下被妳利用。而在那段時期，能與專案組人員頻繁接觸的外人只有妳壹個。”
　　“嗯，我操之過急了——”年輕人遺憾地仰起頭，“我該更沈穩壹些的。”
　　“不過我並不能確定妳具體是通過什麽方法在竊取信息，所以我只能把專案組暫時解散，只有這樣才能切斷妳的眼線而且又不引起妳的警覺。”羅飛陳述的同時看著那年輕人，目光中帶著些詢問的意思。
　　年輕人便也坦然告訴對方：“妳們抓我的第壹天我借用了慕劍雲的手機，趁著換手機卡的機會，我在內盒裏裝了壹個微型竊聽器。這個竊聽器是手機專用的，可以通過手機電池進行供電。”
　　原來如此，羅飛點點頭。慕劍雲參與了和“壹·壹二”案件相關的所有的討論，Eumenides從中獲得的資料甚至超過了警方的檔案記載。對方其實是站在了專案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壹·壹二”血案的真兇。想到這壹層，羅飛禁不住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出了這步險招。”年輕人又解釋道，“當時我急於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線索又被妳們牢牢地盯死了。我只有想辦法借助妳們的力量才能繼續查下去。”
　　是的，潛入專案組內部，把專案組成員作為自己的眼線。這真是壹個既安全又省力的兩全之計。而對方能想到這樣的方法，其實也是受到自己的某種提示呢。
　　“那次我們在網吧交鋒的時候，我故意拋出網絡記者甄如風，想用他來作為妳的誘餌。於是妳便將計就計，搶先壹步殺死了那個記者，同時把警方的視線引誘到自己身上，以那個記者的身份被專案組抓住，借此打入了警方內部。”羅飛指出了對方最初的謀劃過程。
　　“哦？”年輕人挑了挑眉頭，“我殺那個記者的事情妳也知道了？”
　　“如果妳是Eumenides，那妳就肯定不是什麽‘甄如風’，因為那個記者對吳寅午的逼問完全不是Eumenides的處事風格，而且Eumenides也不會給自己下壹份無法兌現的‘死刑通知單’。想到了這壹點之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那份通知單上被墨水掩蓋的日期問題——”羅飛略微停頓了壹下，然後又頗為自信地說道，“那應該是十壹月壹號才對吧？妳利用人們的思維定勢搞了個障眼法。當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單的時候，第壹反應就是要在整個十壹月份加強戒備，卻忽略了此前已經過去、但同樣屬於十壹月份的那幾小時。而妳正是在那段時間內實施了對‘甄如風’的刺殺。”
　　年輕人略露出些欣賞的表情：“完全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