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壹章 滄海桑田(上)
白狼公孫 by 壹語破春風
2019-1-8 15:56
冬去春來,白皚皚的積雪化去。
庭院中的老樹抽出了新芽,頭發花白的老人身材亦如往昔般的魁梧挺拔,負著手看著兵器架上擺放的蛇矛,沈默了壹陣。外面有小跑的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瞪過去,壹個紮著牛角般發髻的小腦袋探在門邊笑嘻嘻的不懼。
“阿爹讓遵兒來叫祖父該出門了!”孩童說完,轉身壹溜煙的跑了。
老人笑了笑,伸手拉過壹塊黑布將那桿兵器遮起來,小跑的追在後面,惹的孩童哇啊啊的尖叫,壹路沖到前院,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兒媳,壹大家子都等候在那裏,張苞伸手將跑來的孩子抱了起來,與走來的父親並肩出府。
遠行去婁桑村祭拜劉備的墓,已是家中每年都必須要做的,只是路途遙遠,到了那邊,估計也與往年壹樣天都黑了,馬車裏通常必備父親途中需要休息的軟塌,只不過今年的路程縮短了許多,大部分道路都重新修繕壹番,鋪上了打碎的細石,雖然顛簸,卻是好走了不少。
堪堪到的下午黃昏,婁桑村裏早就熱鬧了起來,兩輛馬車停下,張苞去將老父攙扶下來時,身邊的兒子張遵已經飛快的跑去村口,與壹名年紀相仿的孩童玩耍起來,不多時,壹身青袍頭發全白了的老人走出來,面上浮起了笑容。
“翼德,妳可來遲壹步。”
張飛拍拍兒子肩膀讓他去將去祭祀的香火,隨即才笑著迎了上去,微黃的陽光映著兩位垂暮老人的影子走在地上,看著村中依舊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不免有些感慨:“二兄,妳我都這般老了,妳瞧這樹還是原來的模樣,壹點都沒變過。”
“樹活千年,人只有百年,哪裏比得了。”
“這次二兄過來,就不回河東了?”
“不回去了。”關羽望著那邊繞著那顆大樹大呼小叫追逐的孫輩,笑了笑:“壹來二去,身子骨經不住折騰,這次過來,就讓他們給我在兄長墓旁邊挖個坑,等哪天兩腳壹蹬,卷張席子埋了就是。”
倆人過去接過了遞來的三炷香,恭敬的在爬有青苔的墓碑前拜了拜,然後插在香爐上,他們身後,兩家大大小小共計二十多口人,也在兩位老人插下燃香後,恭敬的鞠躬跪拜壹番。
“兄長,妳看現在這世道多好,我與翼德也算三世同堂,兒孫滿地跑,努力再撐幾年,說不得就四代同堂了。劉禪如今也過很不錯,在北都晉陽當大官,改日弟修書壹封給他,替兄長罵幾句,讓他趕緊滾回來看看妳。”
關羽擦了擦眼睛,旁邊的張飛笑了起來:“大兄,妳看二兄越老越是愛哭,不過妳也放心,我倆將來鐵定過來陪妳,到時候妳可要給我們挪點地出來,還像從前那樣壹左壹右護著妳!”
風吹過西雲,桑葉嘩啦啦的壹片輕響。
晉國皇帝結束最後壹場戰事已過去十壹個年頭了,十年大治,讓曾經戰亂的土地再度繁榮起來,拱衛中都許昌的曹昂整理出了父親曾大致寫出的戶調制,得到公孫止的首肯,對土地擁有者只收取每畝四升的稅糧,壹定程度上減輕了百姓身上的負擔。
十年間,除了田地改制外,以軍事為中心的北都晉陽從未對周邊國家停止過威懾,平定江東第四年,越人在日南郡煽動造反,危及九真郡,坐鎮蜀地的張任、嚴顏得到晉陽軍令後,在次年揮兵南下,壹戰滅五萬越人,斬首三萬級立成京觀。
然而班師回蜀,老將嚴顏年事過高,加上水土不服病逝於軍中,被公孫止追謚:定侯。
江水疊浪,撲在河灘,註定了老壹批將領將漸漸退出第壹線,走入朝堂,成為晉陽軍事中心的將軍集團,而中原許昌則成為經濟中心,春暖之時皇帝會待在晉陽處理軍務,太子則在許都,春冬交替,倆人再交換,保證壹旦動兵,國內仍舊處於安穩,和軍隊後勤不受幹擾。
同時,也因為公孫止只有壹個兒子,所以並不存在子嗣朋黨的爭奪太子位可能。
很少有人知道,這十年間,皇帝的另壹個兒子回來過,只有知情的幾人陪同遊遍幽、冀、並三州,在晉陽學習了壹年後,方才返回西方,臨走時,迪馬特的眼神裏多少是不舍的,可是他知道,另壹邊也是無法割舍。
而他的母親任紅昌兩年返回壹次,後來變成了三年,對方每次回來都要了壹些道士煉丹的丹方,對於長生近乎癡迷的程度,甚至還說:“等煉出了長生不老藥,要讓夫君做壹個真正的萬歲皇帝。”過了幾年之後,她便很少再回來了,公孫止想來,她的年歲也大了,那股瘋勁兒也禁不住這般折騰。
夕陽西下,晉陽城外草場,有兩匹戰馬緩緩往回走,昏黃的光芒裏,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望了望西日,“聽說涼侯帶著家中兄弟殺到車師國去,把人家國王給宰了。”
“呵……溫侯說差了壹點,他還把人家王女給搶回來給他兒子做妾。”另壹匹棕色戰馬背上,公孫止須發花白,臉上笑起來,皺紋都堆在了壹起,“年輕真好,不像妳我這般垂垂老了。”
“陛下可有我老?”呂布身材比常人高大,年齡上去後,佝僂也比別人更加明顯壹些,此時須發皆白,看著夕陽嘆了聲:“還是年輕的時候好啊,哪像現在這般,騎馬都只能騎溫順的,有次偷偷出來溜達幾圈,回去被振兒、玲綺埋怨好久,老妻更是鬧的要和我分榻睡,今日要不是陛下過來相邀,怕是在家中曬日頭。”
呂布或許騎馬累了,有些渾濁的眼睛低下來,看去旁邊的公孫止,“陛下這是心裏有事啊,關於什麽的?”
“……確實有壹些。”公孫止勒了勒韁繩,沈默了片刻,偏頭道:“天下太平這麽多年,往日那些軍隊也在這裏繁衍生息,溫侯有三年沒有理會政事了,可知現在有多少人?”
“二十萬?”
“差不多了……這些人身體裏流有漢血,有鮮卑、匈奴的血,也有西方諸族的血脈,壹個個桀驁不馴,爭強鬥狠,天天巴不得想打仗,遼東半島才洗劫過壹次,郭淮差點收拾不住,就渡海跑去倭國了,惹的邪馬臺女王三番五次派使者過來哭喊,朕耳根子都聽的煩了。”
他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呂布望著他,面色卻是帶著復雜的笑容,搖搖頭:“陛下這是擔心不好處置這批人了,給太子留下隱患。那這事我還真幫不上忙。”
“其實這事還真不好假手於人,這些兵馬從小受父輩的影響,殺人、吃人都看的不重,又野性難馴,倘若朕突然死了,就怕惹出禍事來,給正兒添麻煩,他又沒打過仗,而能打仗的將軍們也都壹個個老了,沒老的,朕又不放心,畢竟還要杜絕割據這樣的事來。”
眼看天快黑了,兩人也慢慢回到那邊等候的隊伍之中,呂布朝他拱手作別:“陛下是皇帝,操心的又何止天下,旁人哪裏敢過問,就算敢過問,也不壹定左右陛下的心思。”
“朕知道了,溫侯也回去吧,省得嚴夫人又和妳分榻而眠了。”公孫止站上車攆朝他揮了壹下手,才鉆進去,乘車離開。
望著兵戈如林的隊伍蜿蜒回城,呂布身邊站在兩個孩子,大的有十歲左右,小的不過六七歲是呂振的孩子,不過都是男童,年齡較小的孩子仰起小臉,拉著老人的袖口指著遠去的隊伍,脆生生地問道:“祖父……祖父……那個人是誰啊,好威風。”
“這妳都不知道,那是皇帝。”年齡大的男孩名叫陸抗,他哼了壹聲,頗有其母親的氣勢,抱著雙臂:“外祖父以前說過的,妳又記不住。”
“才不是,毅兒當然有記住啊。”呂毅扯了扯呂布的袖子,“那是不是皇帝啊,祖父。”
呂布摸了摸小童的發髻,牽著他們走回馬車,壹邊上去,壹邊笑道:“是啊。”他站在車攆回頭看了壹眼,快要消失在黑幕裏的帝旗,喃喃開口說了壹句:“……他是皇帝。”
夕陽落下最後壹抹光芒。
回城的隊伍前方,壹匹快馬飛奔過長街,迎著進城的隊伍沖過去,不等馬停直接跳了下來,在壹名持狼牙棒,滿臉大胡子的壯漢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後者臉色壹變,急忙勒馬回轉,來到禦駕側面。簾子掀開壹角,傳出公孫止的聲音,“李恪,什麽事慌慌張張?”
“首領……”他輕呼了壹聲,後面的聲音變得只有皇帝能聽到。
“回宮!”
聲音短促而急切。
不久,行進的隊伍速度陡然加快,沖向宮門,剛剛降下的夜色裏,有壹個陪他走過二十多年女人倒下了。
下了車攆,步履踩過壹節壹節石階,甘露殿前已有幾人焦急的等在外面,見到過來的皇帝,如今三十余歲的太子迎了上去,還沒開口,就被公孫止拂袖掃開:“外面等著。”伏壽拉著公孫憐望著他臉上的神色,也不敢過去寬慰,對方徑直走進了寢殿。
輕搖的帷帳裏,有人影趟在裏面,青銅燈柱燃著火焰淡淡的黑煙在空氣裏時斷時續,或許是聽到腳步聲,床榻上的婦人動了壹下,睜開眼睛。
“陛下來了……臣妾……臣妾……”
她想要起來,被公孫止按下去,坐在床沿:“不用起來,今日怎麽就突然病了?為什麽不早點派人通知朕回來。”
“臣妾不想打擾陛下……”
“叫夫君吧。”
蔡琰幹裂的嘴唇擠出壹點笑容,點了點頭,輕喚了壹聲:“夫君。”被子輕輕掀開壹角,她出壹只手在男人臉上摩挲。
“臣妾的父親是大儒,身在這樣的家裏,除了琴棋書畫,很少有什麽新奇的事……原以為,與那衛仲道成婚……就像許多女子壹樣,過完這輩子……直到遇上夫君……又蠻橫……又不要臉……可就那樣,臣妾成為妳的女人了……但從未後悔過……那時候的夫君,騎著高頭大馬,讓人害怕,也讓人感到安全……”
公孫止握住她的手貼在臉上,“妳怎麽說這些話,別說下去……”
病榻上的婦人搖了搖頭。
“……就讓臣妾說完吧……我能感覺到……感覺到再不說,將來沒有機會再說了,正兒為人仁厚,太過正氣,將來少不得要吃虧的,還有皇孫公孫鋮,還需要夫君多替臣妾看顧……我走後……走後……”
“別說了,誰允許妳說這些話的,朕殺了他——”
蔡琰手輕輕他掌中拿出來,抹去男人眼角的水漬,已經不怎麽明亮的眸子裏泛起了水霧,“夫君哭了……不過夫君別怕,也別傷心,就當臣妾先去下面壹步,為夫君掃榻疊被……妳是皇帝,不能哭的。”
白皙的手臂慢慢放了下來。
“……臣妾也有小心思……走在前面,心裏就不會有太多的傷感……臣妾很高……高興……能在最好的時候,遇到……”
“……夫君。”
夜風嗚嗚咽咽的跑過外面的走廊,擠進來的風撫動著燈火搖曳,閃爍在皇帝的眸底,他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望著壹滴水漬從閉著的眼簾裏緩緩劃落出來,掉在木枕上。
“為夫就咬牙使勁再活十年,妳要在下面等我……”公孫止撫著老妻的壹縷縷白發,把她摟了起來,在耳邊輕聲說道。
只是已經沒有聲音回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