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壹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詩曰：
幽情憐獨夜，花事復相催。
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來。
濃香猶帶膩，紅暈漸分腮。
莫醒沈酣恨，朝雲逐夢回。
話說西門慶，次日使來保提刑所下文書。壹面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裁剪尺頭，攢造圓領，又叫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帶。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且說吳典恩那日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驛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問西門慶錯銀子，上下使用，許伯爵十兩銀子相謝，說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攜帶妳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因問：“妳如今所用多少勾了？”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壹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如今我寫了壹紙文書在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報。”伯爵看了文書，因說：“吳二哥，妳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勾使。依我，取筆來寫上壹百兩。恒是看我面，不要妳利錢，妳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陸續還他也不遲。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得鍋。’哄了壹日是兩晌。”先開賴債門。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填寫了壹百兩之數。兩個吃了茶，壹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平安兒通報了，二人進入裏面，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和陳敬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揭帖，見二人，作揖讓坐。伯爵問道：“哥的手本劄zhā付，下了不曾？”西門慶道：“今早使小價往提刑府下劄zhā付去了。還有東平府並本縣手本，如今正要叫賁四去下。”說畢，畫童兒拿上茶來。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提吳主管之事，有竅。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拿起帶來看，就賣弄說道：“妳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伯爵極口稱贊誇獎道：“虧哥那裏尋的，都是壹條賽壹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妳不信，取壹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先只奉承，暢其歡心，心壹歡，便容易打入，絕妙騙法。因問：“哥，妳使了多少銀子尋的？”西門慶道：“妳們試估估價值。”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每怎麽估得出來！”西門慶道：“我對妳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昭宣府裏的帶。昨日壹個人聽見我這裏要，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壹百兩。”伯爵道：“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妳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綽。就是妳同僚間，見了也愛。”誇美了壹回，坐下。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妳的文書下了不曾？”捱西門慶先開口，尤妙。伯爵道：“吳二哥正要下文書，今日巴巴的央我來激煩妳。蒙妳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雖是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妳擡舉他壹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的，壹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說，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共要許多銀子使，那處活變去？壹客不煩二主，沒奈何，哥看我面，又插入情分。有銀子借與他幾兩，率性周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日做上官，就銜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說他舊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妳教他那裏區處去？”稱恩頌德，說得人快甚，不由不借。哄騙財主，非此等口嘴不能。因說道：“吳二哥，妳拿出那符兒來，好口角。與妳大官人瞧。”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見上面借壹百兩銀子，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妳明日只還我壹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妳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於是把文書收了。才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夏提刑拿帖兒差了壹名寫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軍來答應，是武官行徑。就問討上任日期，討問字型大小，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辰時到任，拿帖兒回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正打發出門去了，只見陳敬濟拿著壹百兩銀子出來，教與吳主管，說：“吳二哥，妳明日只還我本錢便了。”那吳典恩壹面接了銀在手，叩頭謝了。西門慶道：“我不留妳坐罷，妳家中執妳的事去。留下應二哥，我還和妳說句話兒。”那吳典恩拿著銀子，歡喜出門。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被平安兒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裏宿娼，被吳驛丞拿住，教他指攀吳月娘與玳安有奸，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仇報。此系後事，表過不題。正是：
不結子花休要種，無義之人不可交。
那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只見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會勝不肯與借與妳。”實實虧他。吳典恩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不題。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壹名小郎來答應。年方壹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凈襪。西門慶壹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喚了名字叫作書童兒。與他做了壹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實念又舉保了壹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承應吹打彈唱。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鋪敍中隱隱寫出小人負日乘光景。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新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壹日不斷。正是：
白馬紅纓色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
時來頑鐵生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壹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斟酒執壺。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往往自開端。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壹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裏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裏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裏玉簫兩個嘲戲上了。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窗戶臺上擱著鏡兒梳頭，拿紅繩紮頭發。不料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妳這咱還描眉畫眼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童也不理，只顧紮包髻jì兒。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裏放著哩？”書童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壹套。分咐我教問妳要那件玄色匾金補子、絲布員領、玉色襯衣穿。”書童道：“那衣服在廚櫃裏。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妳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紮頭，戲道：“怪賊囚，也象老婆般拿紅繩紮著頭兒，梳的??虛籠籠的！”騷丫頭意態宛然。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系著壹個銀紅紗香袋兒，壹個綠紗香袋兒，就說道：“妳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童道：“人家個愛物兒，妳就要。”玉簫道：“妳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自認丫頭。書童道：“早是這個罷了，倘是個漢子兒，妳也愛他罷？愛香袋正是愛漢子。”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膀上擰了壹把，說道：“賊囚，妳‘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繇yóu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系兒，放在袖子內。寫出賤相。書童道：“妳好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壹拳壹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童急了，說：“姐，妳休鬼混我，待我紮上這頭發著！”玉簫道：“我且問妳，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童道：“爹今日與縣中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裏擺酒，來家只怕要下午時分，又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裏吃酒罷了。”玉簫道：“等住回，妳休往那去了，我來和妳說話。”書童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才拿衣服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童，分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分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卷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壹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敬濟，兌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拿下壹銀執壺酒並四個梨、壹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童兒吃。推開門，不想書童兒不在裏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脧suō見玉簫進書房裏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童兒在裏邊，三不知叉進去瞧。不想書童兒外邊去，不曾進來，壹壺熱酒和果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果子藏在袖裏，將那壹壺酒，影著身子，壹直提到李瓶兒房裏。只見奶子如意兒和繡春在屋裏看哥兒。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裏？”繡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妳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繡春問他甚麽，他又不拿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壹盤子燒鵝肉、壹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妳在這裏笑甚麽，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妳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妳平白拿來做甚麽？”琴童道：“姐，妳休管他。此是上房裏玉簫，和書童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妳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甚麽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迎春道：“等住回抓尋壺反亂，妳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裏間桌子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壹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裏得來！問書童，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壹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昏了妳這淫婦！我後邊看茶，妳抱著執壺，在席間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妳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拿了壹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甚麽拿進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得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妳趁早還不快送進去哩，遲回管情就賴在妳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壺，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些甚麽？妳每管著那壹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送酒，他守著銀器家火。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妳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無閑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妳主子來，沒這壺，管情壹家壹頓。”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壹節說了壹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麽？”潘金蓮道：“若是吃壹遭酒，不見了壹把，不嚷亂，妳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金蓮歡時，譏刺無壹字不韻趣動人；壹至瓶兒生子後，便強口硬舌，愈排低愈使人愛，愈爭寵愈使人憎。壹味心忙情急無忌憚矣。作者傳神至此。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往那裏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拿到我娘屋裏收著，不知在那裏來。月娘因問：“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裏？”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裏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裏笑了壹聲。西門慶便問：“妳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裏，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裏就賴著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畫。說道：“依著妳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甚麽！”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裏沒錢。”說畢，走過壹邊使性兒去了。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
金蓮和孟玉樓站在壹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壹般，見了俺每如同生剎神壹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窟礲lóng喓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每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遍了，也休要管他！”說著，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壹回話，就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妳還不去，他管情往妳屋裏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裏熱鬧，俺每沒孩子的屋裏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走來。玉樓道：“我說他往妳屋裏去了，妳還不信，這不是春梅叫妳來了。”壹面叫過春梅來問。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諧甚。玉樓問道：“妳爹在那裏？”春梅道：“爹往六娘房裏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裏！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懷子骨??折了！”玉樓道：“六姐，妳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壹般。都是妳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麽樣兒的！做甚麽恁擡壹個滅壹個，把人躧xǐ到泥裏！”正是：
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這裏金蓮使性兒不題。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太監差了家人，送了壹壇內酒、壹牽羊、兩匹金段、壹盤壽桃、壹盤壽面、四樣嘉肴，壹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妳每兩個再住壹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許多官客，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妳二位只管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與薛內相都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裏發柬請他，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從飯時，二人衣帽齊整，又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卷棚內待茶。伯爵因問：“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範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說畢，適有吳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因問：“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西門慶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試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裏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裏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裏舊疾又舉發了，起不得炕兒，心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每同看壹看。”西門慶壹面分咐後邊：“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妳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裏，和應二爹、謝爹要看壹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的緊緊的，送到卷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卷棚內。眾人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段毛衫兒，生的面白唇紅，甚是富態，都誇獎不已。吳大舅、二舅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壹方錦段兜肚，上帶著壹個小銀墜兒；惟應伯爵是壹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教與玳安兒好生抱回房去，休要驚唬哥兒，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雖油嘴，卻妙。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排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裏面鼓樂喧天，笙歌叠奏。西門慶迎入，與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面設十二張桌席。西門慶就把盞讓坐。劉、薛二內再三讓遜道：“還有列位。”只見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冠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壹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了恭，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壹條手巾，兩個小廝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須臾階下壹派簫韶，動起樂來。當日這筵席，說不盡食烹異品，果獻時新。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教坊司俳官簇擁壹段笑樂院本上來。正是：
百寶妝腰帶，珍珠絡臂鞲。
笑時能近眼，舞罷錦纏頭。
笑樂院本扮完下去，就是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壹個箏，壹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分咐，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過謙。”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嘆浮生有如壹夢裏’。”何異說法。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歸隱嘆世之辭，今日西門慶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劉太監又道：“妳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此題不即不離，尤切。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薛太監道：“妳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分咐他。妳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觀者只知老太監三曲題懵語可笑，不知作者借老太監懵語壹笑，嘆盡西門慶之終身事業矣，細心玩味自見。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薛太監道：“俺每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得詞曲中滋味，憑他每唱罷。”刻畫處，入骨三分。夏提刑終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遂分咐：“妳唱套《三十腔》。今日是妳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薛內相問：“怎的是弄璋之喜？”趣。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禮慶賀。”薛內相道：“這等——”因向劉太監道：“劉家，咱每明日都補禮來慶賀。”西門慶謝道：“學生生壹豚犬，不足為賀，到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裏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展，望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壹敬奉。兩個樂工，又唱壹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梁之聲。當夜前歌後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余時分，薛內相方才起身，說道：“生等壹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值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余興。”
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吳大舅、二舅等，壹齊送至大門。壹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
歌舞歡娛嫌日短，故燒高燭照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