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中華奇書金瓶梅 by 蘭陵笑笑生
2019-1-27 15:58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臺。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右調《玉蝴蝶後》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裏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家去。壹張與喬五太太,壹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壹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又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妳我錢糧拿甚麽支持?”應伯爵道:“妳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著問那內臣借,壹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裏借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壹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妳說成了,妳夥計六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與妳。”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妳的,我只消壹言,替妳每巧壹巧兒,就在裏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妳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壹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裏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妳院裏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妳兩個坐,我在旁邊,只消壹言半句,管情就替妳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壹千兩文書,壹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裏不去了,只當妳包了壹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未必。進錢糧之時,香裏頭多放些木頭,蠟裏頭多摻些柏油,那裏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於是計議己定。
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擡送到西門慶家來。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裏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裏吃酒,回家也有壹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妳把禮擡進來。”不壹時,兩個擡進儀門裏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妳大恩,節間沒甚麽,買了些微禮來,孝順妳賞人。”只見兩個小廝向前磕頭。西門慶道:“妳們又送這禮來做甚麽?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擡回去。”伯爵道:“哥,妳不受他的,這壹擡出去,就醜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壹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妳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裏不著人請去了,叫妳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裏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就讓伯爵西廂房裏坐。因問伯爵:“妳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裏,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閑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妳謝爹去!”
不壹時,書童兒放桌兒擺飯,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家夥去。西門慶就與伯爵兩個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妳不如找足了壹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壹句話,那金子妳用不著,還算壹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了。”西門慶聽罷,道:“妳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壹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了壹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西門慶道:“妳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壹時,賁四與兩個人擡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了壹回,悄與西門慶道:“哥,妳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壹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旁壹力攛掇duō,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壹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麽?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妳姐夫前邊鋪子裏兌三十兩與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鳳拂抹幹凈,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壹回我聽。”於是廳內擡出大鼓來,穿廊下邊壹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
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妳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裏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妳這屏風,買得巧也得壹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妳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伯爵、希大壹鼓壹鑼,即兩張嘴,可當銀百二十兩。“我的南無耶,那裏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妳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裏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壹物壹主,那裏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妳的。”
說了壹回,西門慶請入書房裏坐的。不壹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妳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妳的。”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老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座兒來,打橫坐了。須臾,小廝畫童兒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那裏放桌兒?”西門慶道:“就在這裏坐罷。”於是玳安與畫童兩個擡了壹張八仙桌兒,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qíng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裏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兒,吳銀兒家丫頭蠟梅,都叫了轎子來接。那桂姐聽見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妳每也帶了去。妳越發晚了從他那裏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裏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裏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麽盼我。昨日等了我壹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閑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壹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壹盒元宵、壹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duō著,又與桂姐壹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
這玳安慢慢掀簾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家去。”壹面走出前邊來。李姐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裏。”西門慶道:“妳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裏無人,媽使保兒拿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壹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裏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甚麽,吃我說了他幾句,從今改了,他說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裏不急麽?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là,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妳恁說,留下這奴才罷。”就吩咐玳安:“妳去後邊對妳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壹直往後邊去了。桂姐與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應花子,我不拜妳了,妳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壹套兒與我聽聽著。”桂姐道:“等妳娘閑了唱與妳聽。”伯爵道:“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兒了,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妳這花子!”壹面笑了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西門慶與桂姐說了話,就後邊更衣去了。
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裏有甚麽人兒等著他哩。”謝希大道:“妳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兒說,哥正不知道哩。”老賊。不壹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裏,和他壹遞壹口兒吃酒,說道:“是我這幹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兒壹百倍了。”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壹個就壹個,百個就百個,壹般壹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哥兒壹個就比壹個來?俺桂姐沒惱著妳老人家!”西門慶道:“妳問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妳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幹女兒過日子。幹女兒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了壹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了壹套。這裏吳銀兒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裏坐的,只見畫童兒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妳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妳實說,是誰對妳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兒道:“剛才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聽了,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裏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幹辦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進後來,和他答話。”正說著,只見吳銀兒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妳家蠟梅接妳來了。李家桂兒家去了,妳莫不也要家去了罷?”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蠟梅:“妳來做甚麽?”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妳。”吳銀兒問道:“家裏沒甚勾當?”蠟梅道:“沒甚事。”吳銀兒道:“既沒事,妳來接我怎的?妳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我那裏回來,才往家去哩。”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妳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甚麽兒。”吳銀兒道:“妳大奶奶賞妳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了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怎的不來?”蠟梅道:“他在家裏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拿下兩碗肉,壹盤子饅頭,壹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了壹盒元宵、壹盒細茶食,回與他拿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裏,李瓶兒早尋下壹套上色織金段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壹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了這段子衣服,不拘娘的甚麽舊白綾襖兒,與我壹件兒穿罷。”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兒寬大,妳怎的穿?”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櫃裏拿壹匹整白綾來與銀姐。”“對妳媽說,教裁縫替妳裁兩件好襖兒。”因問:“妳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壹遭,明日我沒甚麽孝順,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壹匹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兒道:“銀姐,妳把這段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兒穿。”吳銀兒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兒,怎好又包了這衣服去?”於是又磕頭謝了。不壹時,蠟梅吃了東西,交與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妳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象臥不住虎子壹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哥兒家裏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銀姐,妳快休學他。”吳銀兒道:“好娘,這裏壹個爹娘宅裏,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裏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銀兒、瓶兒兩個好人,金蓮、桂兒壹對辣手。
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廝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妳到家對妳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妳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裏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妳家少費心整治甚麽,俺們坐壹回,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兒:“妳家叫了誰在那裏唱?”來定兒道:“是郁大姐。”說畢,來定兒先去了。月娘壹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沈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