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曠野

　　事實總是出乎人們預料，當妳對前途開始絕望的時候，希望往往會悄然而至。下午申時，正當商販們走得筋疲力盡，心中充滿絕望的時候，壹大群羊，憑空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草原上。
　　羊群，那是真正的羊群，足足有上萬頭，白雲般從枯黃的草地上“飄過”。商販們驚呆了，壹時間居然忘記了歡呼。有羊的地方肯定有牧人，如此大的壹群羊，則意味著壹個空前富庶的部落於此間存在！之前大夥在途中所受種種苦難，馬上就能收獲到豐厚的回報！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三名身穿褐紅色皮衣，衣角和馬棕上綁著無數鈴鐺的牧羊人飛速馳近。兩前壹後，彼此保持著五十步左右的距離。最前兩人
　　中壹人彎弓，壹人手持號角，在距離商隊二十步左右帶住了戰馬。
　　“遠方而來的客人，是什麽風把妳們吹到了蘇啜部的氈帳前！”持弓的人提高了聲音，用速度極快，但唱歌般悠長的突厥語問道。
　　如今塞上諸國以突厥最為強大，其余壹眾部族紛紛依附。所以突厥語幾乎是北方部落的通用語言，經常行走於塞外諸部的商販們為了交易的需要，每人都能對付上壹兩句。聽到牧人的問話，大夥趕緊把手從兵器上離開，向對方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作為眾人的頭領的孫九則縱馬緩步上前，先用右手按住左肩，躬了躬身體，然後依次用突厥語和漢語回答：“秋風把我們從中原吹來，我們跋涉千裏，只為把貨物與朋友分享！”
　　“尊貴的客人，中原距此可不止千裏，途中有高山大河阻擋，是誰給妳們做向導，是誰指示了我們氈包的位置？”持弓的人微微躬身還禮，卻不肯將箭離開弓弦，追問的語氣裏充滿了警覺。
　　也不怪霫族牧人多疑，此地天氣遠比中原寒冷。每年八月，天空中已經開始飛雪。所以，不熟悉草原的漢族商販絕對不敢在八月後還到草原深處冒險。而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秋雪早下了兩三場。在牧人眼中孫九這大幫人的身份實在可疑，比起商隊來更像敵對部落的探子。
　　沒等孫九向牧人解釋自己為什麽這個季節還敢深入草原內部，帶路的郝老刀在隊伍後已經不耐煩地扯著嗓子罵了起來，“蘇啜杜爾，難道妳忘了兩個月前跟妳在火堆旁同飲壹壇子酒的郝家老刀了麽？難道妳們家埃斤就是教導妳這樣對待客人麽？”
　　那牧人聽到罵聲，臉上的表情先是壹楞，旋即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手中的弓依然舉著，箭卻從弓弦上松了下來，換了種柔和語氣對郝老刀說道：“妳是郝家的附離，我記得妳的酒量。但草原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昨天妳帶著哈達離開部落，轉頭亦可能手擎弓箭而來！”
　　“我們有弓箭，卻只會射向攔路的土狗。我們有刀槍，卻只用來對付被長生天詛咒的強盜。我，中原人孫九，以及我的朋友，絕不會將讓刀箭染上善良人的血！”孫九再次躬身，用突厥語交涉道，“妳可以縱馬到我們的身後，看看草原上可有馬蹄濺起的煙塵。朋友可能欺騙妳，妳的眼睛卻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主人！”
　　牧人見孫九說話如此坦誠，提防之心漸漸去了。被郝老刀喚做蘇啜杜爾的那牧人策馬向前，繞過孫九，徑直奔向商隊的背後。另外兩個霫族牧人依然拎著報警用的號角，手卻緩緩地垂到了馬鞍前。
　　在商隊左、右、後三個方向馳騁了二裏左右的壹個大圈子，發現的確沒有大隊人馬到來的跡象。蘇啜杜爾快速跑到了孫九的面前，收起弓箭，屈身直到馬首，“魯莽的杜爾給長者賠罪，妳們的確是朋友。草原秋來後豺狗肆虐，所以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說罷，回頭向距離商隊最遠的那個牧人大喊了幾句，命令他趕快回部落去給族長送信，說遠方有貴客到來。然後伸直手臂，向所有商販做了個請的手勢。
　　商販們早已耽擱得不耐煩，卻不敢快速向前奔。跟在孫九和蘇啜杜爾之後，慢慢地向遠處炊煙飄起的地方靠近。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天地間隱隱傳來的風雷之聲。前方煙塵大起，百余匹戰馬洪流般奔湧而來。商販們哪裏經歷過這麽大陣仗，壹個個臉色發白，目光不停地看向孫九。只要領頭人壹聲令下，大夥就立刻拋了輜重遠遁。孫九卻鎮定地用突厥語與那個名字叫杜爾的蘇啜部牧人聊著天，二人仿佛談得非常投機，不時還迸發出壹陣大笑。
　　爽快笑聲使得商販們漸漸安心，手按在護身短刀的柄上，繼續前進。片刻之後，迎面滾來的洪流越來越近，壹桿天藍色，繡著壹隊人字形高飛天鵝隊列的大纛，從駿馬之間高高地挑將出來。
　　“諸位貴客在此稍後，我家埃斤親自前來相迎了！”蘇啜杜爾用突厥語說道。接著，打馬上前，遠遠地迎住了那桿大纛。
　　洪流慢慢減速，在即將與商隊相遇的地方，嘎然停滯。壹個身披淡綠色鬥篷，衣服四周鑲嵌著褐紅色黃羊皮邊的中年男人，沖著眾人躬身施禮：“從中原來的兄長，白天鵝的後人蘇啜部兄弟歡迎妳們光臨！”
　　“白天鵝的子孫恭迎中原來的兄長！”隊伍前方，六十多名身穿黃羊皮夾襖，精赤著胳膊，頭發和衣服下擺上綴滿銅鈴的霫族壯漢同時躬身。
　　“白天鵝的子孫，中原來的兄長特來看望自己的手足！”孫九彎腰表示回敬。眾商販學著孫九的樣子以手按肩膀，俯身施禮。蹩腳的突厥話說得南腔北調，動作的整齊程度也遠遠不及對方萬分之壹。
　　那蘇啜部首領見商販們動作混亂，臉上反而綻放出了笑容。側轉身，向後招了招手，二十幾個身穿彩色錦衫，衣角綴滿銀鈴的女子立刻跳下馬背，從皮袋中倒出壹碗碗香氣濃郁的酒漿。族長甩蹬離鞍，舉起第壹個銅碗送到了孫九馬前，兩個女子隨後跟上，雙手拉開壹條潔白的哈達。
　　六十多名壯漢同時下馬，舉著酒碗來到眾商販面前，邊走，邊歌。歌聲婉轉悠長，無法辨識其中詞匯，旋律中卻包含了濃濃的歡迎之意思。
　　徐大眼幾次欲跳下馬背，都被李旭牢牢地拉住了胳膊。臨北行前，父親曾經向李旭灌輸了許多突厥人的規矩。霫人既然依附於突厥，其中規矩想必與突厥相差不大。此刻如果徐大眼跳下馬背，肯定會給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而商隊中其他人雖然成心看著兩個少年出醜，壹旦影響到他們的生意，想必也不會原諒少年人的無知。
　　孫九接過族長中的酒碗，躬了躬身子，先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藍天。又重復了壹次，把酒漿灑向大地。最後，才捧起酒碗，對著族長謝道：“中原人孫九感謝長生天安排這次機會讓妳我相逢。中原人孫九願草原見證妳我的情誼。蘇啜部的兄弟，讓我們共同暢飲此碗！”
　　那族長見孫九等人絲毫不怠慢霫族人的禮節，臉上的笑意更濃。從族中少女手中捧起潔白哈達，翹起腳，輕輕地搭在了孫九的脖頸上。孫九彎著腰，以極其不舒服的姿勢坦然相待。直到族長搭完哈達，才舉起酒碗與族長對飲，然後輕輕地跳下了馬背。
　　眾商販待孫九和族長飲畢了第壹碗酒，也捧起酒碗與蘇啜部霫人共飲。隨後，紛紛下馬，在霫族人的幫助下，牽著坐騎走向部落聚居之所。
　　幾十名霫族女子用歌聲相伴，壹直將客人送進部落的第壹道圍欄。熱情的霫族男人們則肩抗手擡，將商販們的貨物卸下，整齊地擺放進族中特意騰出來的，幾座靠近部落中央的大氈包中。
　　商販們享受到了貴客待遇，渾身的疲倦壹掃而空。特別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自從飲完了酒後，眼睛就眨也不眨，直盯著倒酒的那些霫族女子看。那些女子也不害羞，反而回之以微笑，並且不時以盡量簡單的突厥詞匯拼湊成句子與王麻子等人交流。
　　“那壹碗是下馬酒，未飲之前，妳是萬萬不能下馬的！”兩個少年走在隊伍最後，低聲交流。有著父親多年熏陶，李旭也懂得壹兩句突厥語。把突厥族的規矩和方才孫九和族長的交談大概向徐大眼介紹了壹遍，徐大眼聽得滿頭霧水，又是迷茫，又是好奇。
　　“妳那天替我出頭，打了王麻子和杜疤瘌。他們幾個老江湖懷恨在心，壹定想方設法讓咱兩個出醜。壹會兒進了帳篷，妳多留心。草原人性子雖然直，對族中規矩卻執著得很。”李旭低聲叮囑道。不知不覺間，他與徐大眼已經調換了在互相照顧時的角色。
　　註1：埃斤，部落長的稱呼，等同於渠帥。蘇啜杜爾，突厥名字，意思即為蘇啜部的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