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八〕

　　十二月二十七。

　　有風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進屋，跪在簾外。他左臂被壹根三棱的鋼刺貫穿，右手用力掐著，依舊不住地滴血。他的黑色軍服像是下唐禁軍的服裝，只是在護胸皮甲上燙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齒間咬著短刀。這是鬼蝠營百夫長的標誌。鬼蝠營是禁軍秘密的編隊，都是甄選的精銳，息衍用了四年的時間組建這支部隊，秘密活動於東陸十六國的各大城郡，和風虎的三十壹衛是同樣的斥候組織。

　　“怎麽？”息衍猛地揭開簾子。

　　“回報將軍，”百夫長壓低了聲音，“屬下們辦事不利，淳國風虎七人，無壹幸存。”

　　“最後壹隊也沒有逃過……他們是怎麽死的？”

　　“屬下們壹共三十七人壹直緊盯著那七個風虎，隱藏得壹直不錯。但是前天夜裏在酒肆，壹個裝扮成藥販子的什長被巡街的軍士盤查，當眾搜出了隨身的短刀，在風虎面前暴露了身份。他們設法想躲開我們，屬下牢記將軍的指令，幹脆暴露身份，緊緊地追著他們不放。直到昨天，他們偽裝去湯池沐浴，我的部屬也只好脫了衣服跟進去。沒有想到他們把武器藏在水池裏，趁著我們手無寸鐵的時候發難。我的部屬傷了十幾個，他們趁機逃走。不過僅僅追過了兩條街，我們就看見他們全被吊死在樹上。不是親眼看見，屬下真不敢相信天羅的殺人手法居然能那麽快。”

　　“妳的手臂怎麽回事？”

　　“我們晚到壹步，但還是遭遇了殺手。他殺人之後來不及逃走，我們剛剛趕到就有這種鋼刺被機括發射過來，連續傷了兩人，我看見壹個影子貼著墻根悄悄移動，覺得不對，追過去看果然不是人影，而是那個殺手模仿影子想要逃走。屬下想要圍堵他，不過他行動太快，還是沒能完成合圍。”

　　息衍點了點頭，“不必自責，天羅的殺人之術畢竟不是妳們能想像的。他們的殺手畢生都是為了殺人活著。”

　　“不過屬下也射傷了那名天羅的殺手。我們連續追擊他過了三個坊，最後只找到這個，應該是他臨時用來裹傷的。”百夫長把手裏的白巾遞上去。

　　息衍默默地取過，撚了撚，觸手生涼，是壹塊沒有染色的冰錦，上面有血跡暈開。他把巾子湊到鼻端，在血腥味之外聞到了極淡的花香。

　　女人壹刀劃開了左胸的衣衫，被射中的地方暴露出來，貼著肩胛骨下面透進兩寸。

　　她調轉刀鋒，微微用力，刀鋒劃開了短矢旁的肌肉。血呼地壹下湧了出來，溫熱地滑了下來。她再次用刀，在相反的方向上割出壹刀，這樣短矢的兩側各有壹道刀痕，深入肌理。她咬了咬牙，攥住短矢，猛地用力！她壹手把拔出來的短矢扔進木盆裏，壹手拿起繃帶按了上去，劇烈的疼痛讓她覺得自己的半邊身子似乎都不在了。她劇烈地喘息著，扭頭以牙撕開了壹個錫包，錫包裏是壹層薄薄的膏子，半黑透明，像是黑玉壹樣。她把錫包放在身旁的蠟燭上灼燒，絲絲縷縷的青煙彌漫了起來，她努力地張開鼻翼，帶著點貪婪吸入煙氣。屋子裏彌漫了壹股溫暖的味道，像是燃燒菸草的余味，卻不嗆人。

　　胳膊上的痛楚緩解了，全身都有壹股懶洋洋的麻痹感，從四肢百骸壹起湧向心口，讓人忍不住要睡過去，即便從此不再醒來。女人靠在墻角，眼眸迷離起來。

　　壹個腳步聲遠來，頗為沈重，停在了門口。

　　“誰！”她掙紮著站了起來，聲音嚴厲。

　　“我！”壹個陰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有些嘶啞，是個正在變聲的少年。

　　“幽隱？”她微微松了壹口氣，“這麽晚，妳怎麽來了？妳在外面等等，我正在擦身，妳等我換上衣服。”

　　她不能讓那個孩子看見她這樣的裝束。她急急地去解貼身的軟甲的帶子，可是材質特殊的軟甲根本就像壹層皮膚那樣緊緊地貼著身子，沾了她的汗，更不好脫。她的額頭滿是冷汗，用力扯著軟甲的袖子。

　　“我是來拿扳指的，”少年說，“妳把扳指給我就可以了。”

　　女人楞了壹下，“夜這麽深了，妳不要去了。”

　　“我要那個扳指！不想跟妳廢話！”

　　女人沈默了壹會兒，“幽隱，不要固執。那柄劍最後會害死妳的，它已經害死妳的父親。”

　　“這些和妳又有什麽關系？”

　　藥性開始湧上來了，女人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漸漸地失去力量，她需要扶著桌子才能站住。她深深吸了壹口氣，“妳父親……是希望妳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亡命了！妳真的不體諒妳父親的心麽？妳口口聲聲說要變成妳父親那樣的人，可是妳現在做著什麽？妳就像壹個盜匪，帶著妳那些朋友橫行霸道、打架搶劫，在東宮這區區幾百個人裏稱王稱霸，讓東宮周圍的店鋪聽到妳們的名字就罵，這是妳父親想讓妳做的事情麽？”

　　“我說了不要妳管！我說我要我的扳指！現在就要！”少年壹字壹頓地說，“我的”兩個字說得尤其的重。

　　女人呆了壹下，扯出胸口的銀鏈子，解下那枚扳指，從窗格裏塞出去。

　　少年拾起扳指，轉身就走。

　　“幽隱……”

　　少年頭也不回，“閉嘴吧！我們幽家的事情，和妳沒有關系的！妳又不是我媽媽！妳不過是我爹撿來的女人！”

　　幽隱的腳步聲遠去了，女人疲憊地靠在墻壁上，滑著坐下。藥物帶來的暖意久久地彌漫起來，像是把全身都浸在熱水裏，懶洋洋的，隨意舒展。她感覺有人抱著她了，是許多年前在八松相遇的那個男人，他騎著高大的黑驪，有時候殘酷，有時候輕佻，有時候默默地眺望遠方。

　　“為什麽要救我？”她在掙紮，不想這樣認輸。

　　“我聽說有人憐憫壹條路邊凍僵的蛇，把它捂在懷裏，蛇暖和了醒來，就咬死了他。我想試試。”

　　“這個……不是理由。”

　　“因為我不相信他們說的，女蛇？蛇是不流眼淚的，我怎麽看著，不過是只貓兒呢？”男人輕輕摸著她的臉，淚水就被他摸掉了。

　　貓兒……

　　“貓兒，妳是逃不了的，我賭贏了妳，妳是我的了。”

　　“貓兒，難道不想跟我壹起走麽？我知道很遠的地方有座大山，山裏有扇青銅的巨門，打開它，就到了壹個新的世界。”

　　“貓兒，妳為什麽總是纏著我不放呢？難道要我娶妳麽？”

　　“貓兒，妳知道麽……我很累了啊……”

　　“貓兒！快走！不要回頭！我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妳的！”

　　清清的月光下，滿壁的書，死寂。赤裸上身的女人蜷縮在角落裏，她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頰邊掛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