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狼之旗〔五〕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9-7-26 16:29
清晨,比莫幹·帕蘇爾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著上身,女人溫軟的手按著他的後背,把油脂細細地塗在他褐色的背肌上,借著按摩的溫度,緩緩地滲透進去。
比莫幹閉著眼睛,聽著帳篷外的風聲,昨天夜裏今冬第壹場細雪飄飄地落了下來,風嘯如鬼哭。大閼氏的帳篷附近不準人輕易走動,只是偶爾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天地寂靜,仿佛只有他、這間帳篷,和這個雙手溫軟的女人。
女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幹順從地坐起。女人給他披上東陸絲綢制成的裏衣,而後是壹件貼身的羊氈背心。比莫幹站了起來,女人雙手從他背後環了過來,為他套上鐵甲的胸兜。比莫幹低頭撫摩著胸口上的豹子圖騰,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這是他父親的甲胄,穿在身上那麽貼合,就像是度身為他打造的。
想到那個鷹壹樣的老人,冰冷的甲胄裏像是泛起了壹絲熟悉的舊日的氣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親帶著他們幾個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在初冬的第壹場雪裏架上整只獺子烤起來。父親問起遜王的傳說,答對的人可以飲壹口醇烈的古爾沁烈酒,孩子們還沒有沾過多少酒,可是羨慕部落裏那些魁偉的男人們,羨慕他們喝著烈酒放聲高唱牧歌的樣子,於是爭著去答父親的問題,輸了的人要在雪地裏赤著上身圍繞金帳奔跑十圈,而贏了的人捧著屬於他的古爾沁烈酒,小小地飲壹口,忍著喉嚨裏那股炭燒似的辣勁兒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覺得自己是孬種。
父親這個時候會露出罕見的笑,壹絲壹絲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臉上。
女人在背後系緊了胸兜的皮帶,又托了托他的兩臂,示意他端平雙臂,比莫幹順從地擡起了胳膊。女人轉到比莫幹面前,為他整理胸甲兩側的絳色長纓子。她低著頭,細白的手壹次次地梳理著那對長纓,比莫幹低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閃動。
“蘇瑪,妳願意聽我說說話麽?”比莫幹忽然說。
蘇瑪不回答,輕輕點著頭,把牛皮的護臂緊緊地纏在他的上臂,在另壹側系好帶子,手上輕快麻利。
比莫幹沈默了壹會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麽開頭……我是想說,妳答應嫁給我,我真是很高興,妳對我很好,我心裏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終沒有跟妳說,因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舊瘡疤,我在妳心裏的樣子就變了,變成把真顏滅族的那個罪人……”這句話他強撐著終於說出了口,從此再沒有了忌諱,“可越是不說,我心裏越是害怕。我不敢看妳的眼睛,我有時候想妳要是能說話多好,這樣妳就可以痛罵我壹場啊,這樣我就可以知道妳是恨我的,知道妳有多恨我。”
“怎麽辦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妳家園掃平的那個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壹壹場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蘇瑪還是低著頭,手上微微壹抖。
“那時候我很年輕,第壹次跟著九王上戰場,壹心只想立壹場大功勞,讓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兒子。真顏部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我只知道‘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妳的阿爸,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兒就是要砍下最難砍的頭顱,占有敵人的女人,聽著她們大哭……”比莫幹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默默地退後兩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妳聽到我這麽說,別提心裏有多討厭我,可是我當時真的就是這麽想,我只是想告訴妳,告訴妳我那時有多麽蠢。”
蘇瑪默默地走近他壹步,卻被比莫幹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幹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麽美麗的壹雙眼睛,在他看來卻是永遠難以揣摩的,“我決心這麽跟妳說,就不是來找妳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過什麽,我是青陽的大王子,我本來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沒有……”
“站在河對岸看著別人的帳篷被點著,大火就像要燒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裏面騎馬的武士風壹樣馳過,把那些哭著逃竄的人壹個個砍倒……其實是很美的,有種壯闊的感覺。”他輕聲說,“是,我不騙妳,那時候我就是這麽覺得。因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的死活和我沒有關系,別人的死活其實跟妳都沒有關系,只要妳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活過的。”
“我知道那說出來很羞恥,可我第壹次知道真顏部的人都是怎麽活過的,是因為我看見妳姐姐烏央瑪。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我忘不掉這個名字,那之後很久我都常常夢見她壹身血的樣子,穿著自己的血染紅的裙子。她在夢裏跟我說:‘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我不瞞妳說,第壹眼看到妳的姐姐,我只想那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讓人想擁有。我心裏發瘋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妳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壹個男人想壹個女人,那是壹頭公馬在發情。”比莫幹的眼睛沈靜而悲傷,“但是轉瞬間我就殺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殺了壹個活生生的人啊,那麽美麗,那麽溫暖的壹個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裏有個聲音在喊說比莫幹妳做了什麽啊?妳是在殺人啊!妳已經殺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們中很多人就像這個女孩烏央瑪·枯薩爾壹樣……那麽美麗,那麽固執,那麽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們身上,火燒在他們身上,是會痛的……他們並不都是妳要打倒的那個敵人伯魯哈·枯薩爾,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個聲音問我說,比莫幹妳到底做了什麽啊?”比莫幹呆呆地看著蘇瑪的眼睛,仿佛要從那鏡子般的雙瞳中照出自己。
蘇瑪站在比莫幹面前兩步的地方,觸手可及,但是又那麽遙遠。
“我生下來就是青陽的長子,我想要的壹切都有人給我,我的生日,父親讓人跋涉幾千裏,為我從殤州捕回壹匹我想要的龍血馬,路上遭到誇父的襲擊,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算什麽,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寶馬,那就夠了。可妳姐姐死去的那壹刻,我真的難過。我壹生中從未有那樣的難過,有個聲音,它在我心裏,它說比莫幹妳是個蠢貨,妳現在知道了吧,有些東西是妳想要卻永遠得不到的,有些人妳可以殺了他們卻不要妄想他們會順從妳,有些事做錯了壹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幹的笑容略帶淒涼,“其實我說這些,不是要妳原諒我。因為我今天要做壹個決定,決戰朔北部,或者對蒙勒火兒·斡爾寒低頭,讓我青陽的族人從此生活在狼吻下。妳已經聽說幾位家主和木黎的爭執了吧?”
蘇瑪默默點頭。
“其實那壹天在金帳裏我已經做了決定,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想回來告訴妳知道,我想第壹個告訴妳,我已經做了決定,我決定舉起劍把朔北狼主擋在北都城外!”比莫幹壹字壹頓,“我做過錯事……我很後悔……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青陽族人的身上!”
“盤韃天神在上,我可以付出壹切的代價!”比莫幹·帕蘇爾手指天空,“我是青陽的主人,我不會讓自己的族人變成朔北狼群嘴裏的獵物!”
比莫幹看著蘇瑪,蘇瑪沒有動。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幹覺得那湧動起來的熱血又漸漸地冷了,結婚整整壹年了,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妻子,卻沒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況且還有另外壹個人始終在她心裏,比莫幹知道。就算他用盡了力氣要把糾結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悔恨告訴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幹自己說了的,有些事做錯了壹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幹站起來,默默地把重劍掛在自己的腰帶上,轉身向帳篷外走去。夔鼓已經敲響,貴族們正在向金帳這邊匯集,很快他就得面對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壹雙溫柔的手從後面抱住了他,女人溫暖的身體從後面緊緊地貼著他的背。比莫幹呆呆地站住,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隨後他感覺到女人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鎧甲上。他不敢回頭,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結婚壹年之後,他第壹次從心裏覺得他擁有了這個女人,擁有了他的妻子。
兩個人就這麽抱著、沈默著,聽著風從帳篷上呼嘯而過。
貴族們和將軍們踏入金帳的時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經坐在了他的寶座上。每個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幹都吃了壹驚,他穿著豹子圖騰的鎧甲,手拄壹柄重劍。第壹眼看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驚疑地以為老大君其實還沒死,仔細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比莫幹穿著老大君的鎧甲,配著老大君的劍。
比莫幹的臉上沒有表情,沈默地看著前方,貴族們沒有人敢說話,悄無聲息地站好。
夔鼓聲落定,大合薩最後壹個踏入金帳。
“大君,主意定了麽?”他問。
比莫幹沒有說話,在眾目睽睽下起身,緩緩地走到木黎面前,把自己所佩的重劍解了下來,平托著遞了過去。
他看著木黎的眼睛,“木黎將軍,這是我阿爸的劍,當年就是這柄劍和妳壹起把朔北的群狼殺喪了膽,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這柄劍送給妳,這次就讓朔北的狼群永遠不必回來了吧?讓它們把骨頭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墻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