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犧牲(壹)
十國千嬌 by 西風緊
2025-3-10 20:58
從江邊回到了中軍大帳,周憲便聽得郭紹說:“妳暫且就住裏面,這是原來我睡的地方。”
就這樣孤男寡女同居壹室?周憲先是感到壹陣羞臊和驚詫,隨口問道:“那郭將軍住哪裏?”
郭紹道:“我就在這外面處理公務的地方,壹會兒叫侍衛鋪壹些幹草拿床毯子和被子就能湊合,行軍在外,不必太過講究。”
周憲沈默了壹會兒。尋思郭紹要她同住的原因、可能是覺得在漢子成堆的軍營裏不太安全,而且她現在的身份又只是個歌妓,這樣安排還真沒什麽不妥。
不過女子遇到這樣的事難免想得很多,這似乎是婦人的本能。她首先在內心猜測郭紹是否對她有“非分之想”,自己要是輕易同意與他同處壹室,到時候遭了什麽侮辱確是連壹點理由都沒有了……誰叫妳壹個婦人和人家睡壹個帳篷的?
她默默觀察郭紹的神色,發現他的眼神裏著實有壹些完全不同於李煜、皇宮裏宮女宦官的東西,有欲望的男人才有的目光;她讀懂了裏面的情欲,郭紹需要自己、哪怕是最原始的欲念,但那種欲念已足夠壹個婦人在他眼裏變得與眾不同。
此刻的索求、卻不同於郭紹在江邊時表現出的野心。在版圖擴張野心下,他看起來顯然不會考慮李煜和南唐國臣民是否情願;但此時郭紹的欲念卻很隱忍,溫和而小心翼翼,目光裏帶著憐惜。
周憲的心坎壹陣悸動,她覺得臉上有點發燙。可很快又想到了另壹件事:刺殺郭紹的使命。溫情在壹瞬間消失了大半,周憲也感到了不知什麽角落襲來的陣陣寒意。
照見面時的光景,她覺得郭紹已經察覺到南唐國此番遣使的惡意,而最大的危險就來源於周憲……現在他卻讓她住在壹起。
周憲微微側目,此處郭紹處理公務的地方、和就寢之處就壹道木簾子隔著,毫無阻礙。她可以想象,深更半夜他在外面睡著的時候,裏面的人要對他不利實在是半點設防都沒有。她的眼神變得頗有些疑惑,因為郭紹的心思其實很細致,他應該考慮得到這種顯而易見的風險吧?
她正胡思亂想,疏忽之下忘記了明確回應郭紹的安排。便聽得郭紹說道:“就這麽辦吧,我現在要出去壹趟,妳在這裏歇著。”
周憲點點頭,郭紹看了她壹眼,又溫和地說道:“別怕,沒有人會來這個帳篷威脅到妳,我很快就回。”
這樣的叮囑讓她隱隱有種被保護的溫暖,當下臉上微微壹紅,“嗯”地應下來。
郭紹頭也不回地從門口走了出去,周憲目送他離開,便在帳篷裏踱了幾步,然後伸手輕輕挑開隔在中間的布簾,走了進去。這裏本是郭紹起居的地方,周憲第壹眼就感到有壹種陽剛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氣息不是氣味,而是壹種感覺。完全不同於女子的瑣碎之物,這方寸之地非常簡潔整齊,簡單的兩套衣服疊在壹個箱子上,旁邊盒子裏放著洗漱用的牙刷、青鹽和壹塊毛巾,床上有枕頭、被褥,放著壹本書。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沒有任何裝飾,每壹樣東西都有其用處。
周憲伸出玉白的手指,忍不住在這些東西上輕輕撫摸,她仿佛看到了壹個男人是怎麽活的。這是壹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個復仇和要除掉的符號。
許久後她聽到了外面有郭紹的說話聲,不禁離開起居之處,走到了帳篷出口的地方。濕冷的冬天,門口掛著兩塊厚布保溫,周憲挑開壹角往外看,便看見了郭紹。
他身邊有幾個侍衛,還有壹大群正在生火做飯的士卒恭敬地圍著。他正拿起壹只木勺,從亂石堆砌的竈臺上的鐵鍋裏舀起壹勺湯來,津津有味地嘗了壹口,還咂吧了壹下嘴,轉頭笑道:“稍微鹹了壹點。”
旁邊壹個臉上帶著緊張激動的士卒結巴道:“俺們煮了腌肉在裏面。”
郭紹笑道:“難怪。味兒好點、差點倒是沒甚要緊,水要幹凈,吃壞肚子就不好了。”
壹個小將腦袋雞啄米似的點頭應答:“誒!誒!”周圍的人又陪笑了壹通。
郭紹看向之前搭腔的士卒:“我看妳有點眼熟,好像名字叫姚二?老家是哪的?”
士卒忙道:“小人家就在開封府,實在……實在沒想到郭大帥還記得俺!”這時郭紹伸手把士卒脖子上戴歪的肩巾拉正,拍拍對方的肩膀道:“好好幹。”
接著他又指著遠處,和壹個文官說話。周憲順著方向看去,見營地外有壹些草棚,敲了好壹會兒才猜出來,可能是將士們修的茅房。果然聽到文官的聲音遠遠傳來,“主公且安心,都安排了武將各自負責諸事,很註意防疾。”
周憲看到聽到的都是軍營裏的小事,小事卻給了她頗大的感觸,心裏想:李煜不可能戰勝郭紹。
在這樣的亂世,周憲對戰爭並不陌生,不過以往的見識都來源於奏疏中寫在紙上的文字,此番她在軍營裏才真正感受到了戰爭原來是這樣。主將的壹言壹行和諸多小事影響著整支軍隊,而不止是軍令;戰爭是由壹個個普通的士卒在執行。郭紹的表現,是把將士們當人看,他的微笑、他的口吻、他幫壹個下層士卒整理衣衫的動作,都顯得那麽真誠……周憲心想如果自己是個小卒,也願意為郭紹這樣的武將賣命。
就在這時,便見壹個年輕女子向帳篷這邊走了過來;她低著頭,但立刻引起了周憲的註意,主要因為軍中幾乎不見婦人。周憲也立刻認出來,就是郭紹選來服侍她的女子。
周憲立刻放下門簾,轉身離開門口。不多壹會兒,那女子便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見到周憲微微屈膝道:“見過娘子。”
“妳叫什麽名字?”周憲這時才問。之前她確實不知道此女的名字,也沒興趣知道……或許是郭紹和壹個小卒耐心說話的姿態影響了她,她也對壹個歌妓的心態有了微妙的變化。人們之前真的能互相影響,而且很容易。
女子怯生生地說道:“奴家的藝名叫蕓娘。”
周憲沒有追問,她明白壹般做歌妓的女子不會輕易說自己的真實姓氏。
蕓娘又道:“這營中有個叫盧成勇的將帥準許奴家出入中軍,趁天還沒黑,奴家來收在路上換下的臟衣服,到營外的河邊洗幹凈。”
周憲沒有多想,便轉身拿起自己的包裹,把換下的衣裳拿給蕓娘,倆人又說了幾句話,相互詢問了兩句各自的情況。在這種地方婦人沐浴非常不便,且天氣寒冷,偏偏周憲愛幹凈,所以常換衣裳。
……數萬大軍的營地並非擠作壹團,否則取水、排汙、擇地都不太方便,各部化作許多營地,依次構築藩籬駐紮。中軍大營的占地也並不大,蕓娘很快就出了營門,外面就是壹條小河。此時已近黃昏,蕓娘便趕著麻利地幹起活來,河水冰涼,實在不是什麽好受的活。
就在這時,另壹個婦人也端著木盆來到了河邊,徑直走到蕓娘旁邊的石塊上清洗衣裳。蕓娘轉頭壹看,認出是壹起被送來的歌妓,卻不知姓名。
這回被送來的壹群歌妓,有的本來就相互就認識,但也有壹些陌生的面孔。不過大夥兒此行是被送到敵國軍營,前途未蔔,心情是又沮喪又怕,沿路都沒興致交談,蕓娘尚不知身邊的婦人名字;只不過很眼熟,對她印象最深的是,周軍大將來挑人時,此婦曾主動要服侍大將選中的女子。
那女子洗衣服心不在焉,好像就是做做樣子,她回頭看了壹眼身後。
蕓娘好奇,以為身後來了人,也跟著望了壹眼。見不遠處有個老卒面無表情地在河邊踱著步子,仿佛是個站哨的士卒……看起來似乎是專程來盯著洗衣的女子,怕她們逃跑;卻又不是很像,因為那士卒起碼四五十歲了,壹臉麻木,沒有探頭探腦的跡象。
旁邊的女子開口了,低聲說道:“妳服侍的人在哪裏,是否要為周軍主帥郭紹侍寢?”
蕓娘不知所措地看了她壹眼,搖頭道:“我不知道會不會侍寢,她被安排在郭大帥的帳篷裏住。”
那女子臉上竟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回頭看了壹眼,飛快地遞過來壹團帕子,說道:“收好,塞內衣裏。見了妳服侍的小娘,把巾帕給她。”
蕓娘不知是什麽東西,卻是莫名地害怕起來。那女子不由分說塞進她的手裏,收住驚喜的表情,冷冷道:“要是妳被周軍武夫搜出這玩意來,所有與它有關的人都要死,妳也逃不了!最好照我說的做。”
蕓娘顫聲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妳把東西拿回去,我絕不告發妳……”
那女子道:“由不得妳,因為恰恰是妳在那個娘子的身邊,只有通過妳才有機會。妳要是不辦,同樣脫不了幹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