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二十年9月14日 雨

　　秋雨初落，正是中秋微涼時，天色暗仄不堪。
　　遼國皇宮內，壹切看似都是戒備森嚴，已經三天了，外界卻沒有壹丁點動靜。但二爺懸著的心卻壹直掛在那，不敢用半分松懈。
　　他知道這裏有許多耳目眼線，所以他在這兩年時間裏扶持了壹批自己的狗腿子，這批狗腿子這個時候還真的派上用場了，這也讓他安心不少。
　　他現在仍是很慌張，因為對於外頭的情況他徹底兩眼壹抹黑了，雖然當時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選擇退守皇宮這個昏招的，但問題是他就這麽幹了，現在想來的確是有些不冷靜也不理智了。
　　但問題是現在木已成舟，他甚至也沒想過到時候究竟該怎樣會怎樣。
　　不過有壹點可以肯定，任何人處在他現在的情況下，都不會比他更冷靜也不可能幹的更好。
　　只是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孤立無援，現在反倒像是自己被軟禁起來了壹般。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長安那邊才會來人，更不知道來的究竟會是誰，也許會是伯父，如果是伯父就好辦了，伯父仁厚……能通情達理。
　　要是三弟來了，那就更好辦了，因為他幹的事完全就是為了鞏固三弟的皇位，至少不能那麽快讓父親把他從皇位上趕下來。
　　可要是……
　　有些事情他不敢多想，生怕隨便壹想就成了真。
　　他早晨起來，見外頭天色尚早也沒什麽異樣，倒也是長出了壹口氣，畢竟這就算是他又熬過了壹天。
　　在房間中枯坐了壹會兒，覺得腹中饑餓，便吩咐人去準備些吃的，然後便在宮女的伺候下洗漱了起來。
　　隨便吃了些東西後，他便換上了衣裳去往了上書房，畢竟每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這麽多年下來都已經成了習慣，練字三千、閱讀三篇策論再加撰寫壹篇心得。
　　可剛進上書房，他突然感覺到壹種莫名的壓抑，周圍的侍衛看上去也有些古怪，而自己的親信也都消失無蹤了。
　　他帶著詫異走到了書房，可剛壹進去卻發現正在龍椅上坐著壹個人，那人正在吃東西，手邊還拿著自己這些日子寫的心得和策論看著。
　　二爺壹眼沒看清，本能的有些生氣，畢竟那椅子可不是誰都能坐的。
　　但等到他繼續往裏頭走兩步，看清楚上頭坐著的是誰時，他的膝蓋當時就軟了下來，噗通壹聲跪在了地上：“父親……”
　　宋北雲擡起眼皮看了他壹眼，但卻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檢閱著他的功課，順帶著把最後壹塊米糕吞了下去。
　　等到宮女收走了碗筷，宋北雲這才放下了功課本，看著跪在下頭不敢擡頭的兒子。
　　父子二人誰都沒有說話，二爺的臉上已滿是白毛汗，他不知道父親究竟是怎樣進到皇宮的，更不知道為什麽全程壹個通報他的人都沒有。
　　過了壹會兒，他見父親沒有開口，於是便小心的擡頭瞄了壹眼，卻見父親正在用朱筆批閱這幾天囤積下來的奏折。
　　而二爺不敢動彈，就這樣跪著，壹跪就是幾個鐘頭，直到外頭天色大亮，似乎都臨近中午了。
　　壹早上沒有動彈，二爺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存在了，但他仍然不敢驚擾父親，雖然他覺得自己父親的能耐壹般，但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教育其實是很好的，家教算是同齡人裏數壹數二的。
　　這時宋北雲也終於處理好了積壓了好幾日的奏折，放下筆擡起頭，端起宮女遞來的熱茶喝了壹口便揮了揮手讓宮女退了下去。
　　書房中點上了燈也關上了門，偌大的空間裏只剩下了他們父子二人。
　　“何謂政治。”
　　宋北雲突然問了壹聲，二爺仰起頭張了張嘴，卻是重新低下了頭。
　　“嗯？”宋北雲眉頭皺了起來：“為何不答。”
　　“父親想教訓那便教訓，因為父親既然問了，那便是覺得我錯了，既是我錯了，那我說什麽都無濟於事。”
　　“哦，妳的意思其實是妳沒錯，而是我壓著妳的頭逼妳認錯？”宋北雲笑了起來：“反倒是妳老子我錯了？”
　　“孩兒不敢……”
　　“政治。”宋北雲搖了搖頭：“妳啊，是真的嫩，妳能看到卻只能看到。我問妳，政治究竟是什麽，妳會告訴我這是壹盤棋，可究竟是什麽棋，怎麽下，什麽規則，妳壹問三不知。”
　　“是……”
　　“妳發起政變，囚禁維新派，啟用守舊派。在妳看來，不過就是想讓他們來對抗我，對不對？”
　　“孩兒……是……”
　　“人事即政治。”宋北雲端起茶杯喝了壹口：“從表面上看，人事安排不過就是壹個安排，每個職位安排上壹個相對合適的人，就像小時候妳玩的積木壹樣，簡單明了直接。但，妳想沒想過人事之後的事呢？”
　　“有……”
　　“有？那妳怎麽還不知道什麽叫政治？”宋北雲咄咄逼人地問道：“人事它看上去是形形色色的人，但妳要知道壹件事，就是他們所有人的立場發端是為什麽，支持壹項工作和不支持壹項工作的動機是什麽。這裏頭就涉及到了人事背後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
　　二爺低著頭點了點腦袋。
　　“利益關系其最直觀的表述就是政治形式和政治手段，什麽是政治？政治就是爭端權利的鬥爭，權和利。什麽是權？權力是獲取和分配利益的能力。什麽是利？利是維持和發展壹個人或者壹個集團的生存資源。而在當下乃至未來很長時間，利益往往會向社會中身份最高、背景最雄厚、實力最強的人身上靠攏，而這三個內容集合起來就是人事問題。”
　　“是……孩兒受教了。”
　　“人事問題，之所以敏感。就是因為它發端於身份，牽扯到權力，核心是與利益掛鉤。而對利益的爭奪，就是政治。”宋北雲敲了敲桌子：“妳現在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了嗎？”
　　二爺低著頭不敢言語。
　　“妳可能還不明白，因為妳成長環境的關系，妳沒有深切的接觸過這些東西，也怪我這些年沒能好好教導妳。”宋北雲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妳身上的錯，有我八成。”
　　“孩兒不敢……”
　　“妳知道為什麽我壹直不肯讓宋遼壹統嗎？就是因為人事無法調和，換而言之就是利益的集團無法調和，有沖突。資源有限，我沒有時間既壹邊集中國力發展工業又壹邊處理宋遼兩國龐大的利益集團。換而言之是壹個朝廷沒有辦法接受兩套班底。誰上誰下？”宋北雲輕笑了起來：“可能他們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不會說什麽，但壹旦我下位了，妳們能不能鎮壓的住這些蠢蠢欲動的利益集團？”
　　“現在看來，妳們不能。”宋北雲說著嘆了口氣：“真正影響統壹的，就現在來看不是宋遼之間的文化、經濟，就只是壹個尾大不掉的利益拉扯。”
　　“妳現在把半個朝堂的官員都給推下去了，他們背後的集團不會放過妳的，而剩下被妳拉上來的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也會拼死反抗，最後的結果就是無盡的內耗。所以政治鬥爭，要鏟，鏟壹個人是遠遠不夠的，是需要鏟掉它壹整個鏈條，挖出蘿蔔帶出泥，壹個都不能放過。所以為什麽說政治鬥爭殘忍而黑暗呢，因為是屁股決定腦袋嘛，妳屁股坐在哪邊，即便是沒有幹任何事，腦袋都可能要搬家。”
　　“孩兒沒想到這壹層……”
　　“而且妳以為換上了壹批守舊的人就完事了麽？他們之間利益也不是統壹的，也是要爭奪的。不出兩年，他們又會分化開，壹部分固守陣地，壹部分尋求合作，政治非黑即白，守舊的陣地擺在那，那麽另外壹部分人自然就會投入到維新黨的陣營裏，繼續沖鋒陷陣，並且雙方的集團都不會輕易的再讓妳拿捏了，會把妳架空，讓妳成壹個只有身份沒有地位的統治者。皇帝好當麽？妳以為呢？”
　　說實話，二爺是真的被震驚到了，父親從小到大在他的映像裏就是那個在家給大夥兒紮紙鳶、做飯、耍賴、扮醜、逗孩子笑，還會被老婆罵的傻乎乎的男人。
　　但現在當他用另外壹副面孔時，原本只能用壹句“這裏水很深”形容的政治卻被他三言兩語拆了個零碎，掰得稀碎餵了過來。
　　也就是說，現在在他面前的父親，跟他認知裏的父親和傳聞裏的父親根本就不是壹個人，而是那個統協大宋萬裏江山，萬萬人之上、壹言九鼎、不是皇帝勝似皇帝的宋北雲。
　　“經營者，善斷。”
　　宋北雲說完，抿了抿嘴：“雖然我答應妳娘親不會過於為難妳，而且讓我去殺自己兒子，也說不過去。不過死罪可免，畢竟妳也沒有向韓琦他們舉起屠刀，但活罪難免吧。”
　　“孩兒認罰。”
　　“嗯，很好。妳是大人了，犯錯要承認，挨打要站穩，父親這些年沒有好好教妳，我也有錯，所以這次的屁股我給妳擦。”宋北雲輕輕用手指叩著桌面：“我讓妳去福建，給妳表哥打下手，從最底層開始幹，妳樂意不樂意？”
　　“孩兒樂意。”
　　“嗯。”宋北雲點頭：“明日壹早就出發吧。”
　　“是……”
　　“退下。”
　　被屏退二爺，出了門被冷風壹吹，這才算是活了過來，不知不覺他壹身已經被汗水浸透，冷風襲來渾身竟是打起了哆嗦。
　　父親壹個字都沒有責難他，但他卻渾身緊繃，差點就尿了出來，恐怖的壓迫感和那種氣勢真的是太可怕了，可怕到讓他都不敢承認坐在那的人竟是自己的父親。
　　而壹個問題也在他的腦海裏緩緩升起——那就是上位者嗎？
　　相比較而言，自己簡直就是個沒長毛的雛雞，所謂大權在握也不過是自以為的天高海闊，跟父親壹比簡直就是個笑話，他如鷹隼壹般俯瞰大地，草木細微皆入眼底。而自己呢？小小的壹個宮殿就是他的全部了，看上去不小，但相比較父親的眼界，這宮殿不過就是個雞籠。
　　之後的事，倒還真的是宋北雲去處置的，他先是登門拜訪把韓琦給請了回來。
　　韓琦看到他，兩人相視壹笑，只是無奈嘆息卻無半句對這件事的討論，只是聊了聊遠方戰局。
　　之後在韓琦的幫助下，宋北雲把這次的烏龍都給解決了，原本的維新派和守舊派又回歸了胡鬧之前的模樣。
　　兩邊的人其實都沒什麽怨言，畢竟就是壹場鬧劇，雖然這起起落落的鬧了笑話，但面對宋北雲時，多多少少都是要給些面子的。
　　按照常理來說，二爺是要賜毒酒的，但好在這次他心眼留足了，大家也都是被好吃好喝的軟禁了幾日，就當是療養。既然沒有殺人，所以這流徙三千裏的刑罰也算是很重了。
　　不過他們倒也是真的佩服宋北雲，這換成他們誰不忍心直接把親兒子給流放到三千裏外的福建沿海去。
　　服！鐵腕就是鐵腕，沒什麽好說的了。
　　二爺昨日就已經啟程去了福建，三千裏，壹裏不多壹裏不少。
　　在路上的時候，二爺倒是沒什麽怨言，畢竟去表哥那裏嘛，表哥可是大宋的太子，人家都肯沈下心去，自己沒道理比他差的。
　　只是經過這壹次，二爺也算是心性大變了，至少是不狂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跟天下英雄比起來，真的是太嫩太嫩了，而重新開始審視父親之後，他這才發現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需要自己親眼所見為實，道上的傳聞都他阿嫲的不靠譜！
　　誰說宋北雲只會吃軟飯的？誰說宋北雲壹點能耐沒有的？人家三言兩語就能調停壹場政變，用七天時間就能將壹個國家撥亂扶正，而且只是他壹個人，只是動用了他壹個人的信用和名望。
　　這天下誰能做到？
　　二爺坐在馬車裏，翻開臨行前父親給他的筆記和這些年的心得，看了壹遍又壹遍，看著看著卻是笑出聲來，揚起手給了自己壹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