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狗的信仰

　　莫比滕推開房間門，看見壹個老者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
　　雖然沒有看見正面，但僅僅是這個背影，就給人壹種正處於落寞和即將終結的感覺，那是來自靈魂和身體的雙重衰敗。
　　這不是燈芯和蠟油耗盡需要添加的問題，而是整個燭臺都即將腐朽和塌落。
　　“您，老了許多。”
　　莫比滕曾擔任拉斯瑪的護衛隊長，所以和泰希森以前也經常接觸。
　　“我們都會老，不是麽？”泰希森將輪椅轉動過來，“就是神殿長老，他們也是會老的。莫比滕，我們有挺長壹段時間沒有見面了吧？”
　　“是的，自您卸任後，這還是我們第壹次見面。”
　　“要是讓外人聽到這句話，會誤以為妳莫比滕是個很勢利的人。”
　　“這其實並沒有錯，本達家的眼裏，壹向只有大祭祀。”
　　“嗯，我知道，剛剛外面有點吵，是怎麽回事？”
　　“抱歉，打擾到您了，剛剛是遇到了我的壹個孫子，他最近有些不聽話，我教育了壹下他。”
　　“這裏是哪裏？”
　　“是火島。”
　　“具體是哪裏？”
　　莫比滕楞了壹下，還是馬上回答道：“是卡斯爾家族在島上的壹處別苑。”
　　“哦，呵呵。”泰希森恍然，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妳瞧瞧我這腦子，真的是人快走了，腦子也有些混亂了，妳知道麽，我差點以為這裏是妳本達家的宅邸。”
　　“大人……”
　　莫比滕向泰希森單膝跪了下來。
　　他實力很強，非常的強，因為他是秩序神教大祭祀身前的盾牌；他的地位也很特殊，本達家只忠誠於每壹任大祭祀，作為壹直陪伴在大祭祀身邊的跟前人，他的很多行為會被解讀成帶有大祭祀的意誌。
　　不過，他的職位並不高，只是壹個護衛隊長。
　　而眼前的老人，哪怕卸職了，但那也只是退去了最重要的壹個職位，老人身上還保留著很多頭銜和教內待遇。
　　沒較真還好，可壹旦較真，莫比滕是需要向泰希森鄭重行禮的，而且不是那種傳統的雙手交叉拜見禮。
　　泰希森推動著身下輪椅向莫比滕靠近，壹直到幾乎抵近莫比滕面前，他身子前傾，看著莫比滕的臉，小聲道：
　　“我相信本達家壹直沒有忘記自己的家族誓言，但我更相信，人是會變的，在家裏，妳怎麽教育妳的子孫都無所謂；但在外面，請妳先記住壹點，他們先是秩序之神的信徒，是秩序神教的神官，最後……才是妳莫比滕·本達的後代。”
　　“是，大人，我明白。”
　　“不，妳不明白，我知道妳心裏還不覺得自己錯了，或許，妳會覺得我這個快要死的老家夥，正趁著自己還有壹口氣在，想要對妳過壹過發脾氣抖威風的癮？”
　　“我不敢這樣想，因為我知道大人您是怎樣的壹個人。”
　　“約定俗成的規矩已經被打破了，神教的存在時間很漫長，但它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發展規律，就像是妳穆裏看見自己孫子就想動手教訓壹樣，很多人其實都已經忘了，我們在秩序之下是平等的。
　　弗登是這樣想的，克雷德也是這樣想的，妳，莫比滕，也是這樣想的。
　　規矩，其實壹直都在那裏，但妳們其實並未放在心上。”
　　“大人……”
　　莫比滕額頭上出現了冷汗，他真的很震驚，自己壹個護衛隊長只是順手打了自己孫子壹拳，結果卻要面臨眼前這個老人如此可怕的發散，竟然將自己和執鞭人與樞機主教大人連系到了壹起。
　　眼前這個老人，快死了。
　　作為壹個曾坐在圓桌邊，對神教未來發展據理力爭過的老人而言，他退下去的那壹刻，就意味著他身上的光環不再，但當他快要死時，而且還可能會死在火島這個地方時，他身上的光環壹下子又變得刺目。
　　他臨死前的話語，肯定會掀起浪花，甚至被標榜為壹個派系勢力的下壹步綱領。
　　如果他說本達家有些看不清楚自己位置了，那麽本達家壹直引以為傲的家族傳承很可能就會因為他的壹句話而更叠。
　　就算是諾頓大祭祀，應該也會很樂意用壹個本達家來換取這個老人最後的“安息”。
　　“莫比滕，我快要走了。”泰希森伸手，搭在了莫比滕肩膀上，“老朋友本就不多了，所以，我希望妳能活得更清晰。我知道本達家的家教壹向很好很嚴格，但本達家傳承到現在，靠的是不超過規矩，孩子們的事情，讓孩子們自己去解決，妳，只需要對大祭祀的安全負責，明白了麽？”
　　“我明白了，感謝您的教誨。”
　　其實莫比滕並不是很明白，但他隱約感知到了什麽，難道是自己的孫子穆裏近期在泰希森大人面前很受賞識？
　　“好了，說說大祭祀讓妳給我帶的話吧。”
　　“是。”莫比滕站起身，整理了壹下自己的衣服。
　　泰希森雙手放在胸前，準備聆聽來自大祭祀的意誌。
　　“大祭祀說他會於明晚法陣搭建好後前來探望您，隨行的人員會有些多，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希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理解。
　　“大祭祀說希望能夠和您壹起合作，彌補壹下本教內部的壹些裂紋。”
　　泰希森繼續點頭，他會配合的。
　　“大祭祀說，他壹直很尊重您。”
　　莫比滕結束了說話，重新單膝跪了下來。
　　泰希森坐在輪椅上眨了眨眼，搖搖頭：“最後壹句話是在對我進行道德綁架麽？”
　　“我覺得，這是大祭祀的真心話。”
　　“妳不懂，最後壹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他知道我會在臨死前當著他的面，說壹些不好聽的話，他不會同意，也不會更改，而是會說，他會尊重我的意見。”
　　“您這樣解讀……”
　　“其實沒什麽意思，壹個很枯燥乏味的流程，卻又不能跳步，我不能跳，他也不能跳，還得盡心盡力地走完，只能說我死的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會讓他更累。
　　好了，我知道了，妳下去吧。”
　　“是，大人。”
　　莫比滕再次站起身。
　　“記住妳的年紀。”泰希森開口道，“也是頭發花白的老頭了，脾氣還那麽暴躁，像是個什麽樣子。”
　　莫比滕現在幾乎可以斷定，肯定是穆裏被泰希森喜歡，否則沒道理幾次用這種話來點自己。
　　“是，大人，我會記住您的話，等這次回去後，我會辭去本達家家主位置讓給我的兒子，我專心保護大祭祀的安全。”
　　“對了，莫比滕，妳帶過孫子麽？”
　　“這……”
　　“是覺得這種事很幼稚？”泰希森雙手交叉，笑道，“有機會嘗試壹下吧。”
　　“是，大人，我會的。”
　　“我很羨慕妳，有這麽多孫子，人吶，要學會珍惜。”
　　莫比滕低下頭，他知道眼前這位老人的孫子，被12秩序騎士之壹馬切蒂尼大人選中成為了傳承者，雖然只是部分傳承，但他孫子的身份地位就直接變得超然起來，連他這個爺爺看見孫子，都得尊稱壹聲“大人”。
　　打開房間門，在將要走出去時，莫比滕又緩緩將門關閉，重新轉身，單膝跪下。
　　“還有壹件事，我想詢問您，這關系到我的工作失職，是我不能允許自己犯的錯。”
　　泰希森壹點都不覺得意外，問道：“拉斯瑪的事？”
　　“是，前任大祭祀大人，那壹次離開沒有允許我陪同，這讓我壹直很煎熬，我想，如果當時我在前任大祭祀身邊，大祭祀可能就不會失蹤……”
　　“妳調查過麽？”
　　“不敢隱瞞您，我調查過，在前任大祭祀失蹤新任大祭祀上任的這段時間裏，但我什麽都沒能調查出來，還發現關於那件事被設置了最高機密。”
　　“我只能告訴妳，妳不用愧疚，那是拉斯瑪自己的選擇。”
　　“謝謝您，大人。”
　　莫比滕長舒壹口氣，站起身，這次真的走出了房間。
　　泰希森調轉著自己的輪椅，重新面向落地窗外的風景，嘴角露出壹抹笑意：
　　“因為妳就算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麽。”
　　泰希森忽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
　　他的雙手，拍打著自己的輪椅扶手，良久，才平息下來，不自覺地多喘了幾口氣，道：
　　“打架啊，他就沒輸過。”
　　……
　　“傷勢嚴重麽？”
　　“沒事，隊長，休息兩天就好了。”穆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畢竟這麽大壹個人了，還要當著同伴的面被家裏長輩打，確實很丟臉。
　　不過，和家裏，尤其是和爺爺完成了切割，讓他覺得很舒服，雖然現在呼吸中帶著痛，但他依舊嗅到了真正自由的味道。
　　“別不好意思，我要不是那天剛好受著重傷，估計也會被長輩給打壹頓。”
　　卡倫篤定，那天泰希森是想揍自己的，但壹來他不會打架怕收不住力道，二來自己當時情況很糟糕，他應該真擔心把自己壹拳給砸死。
　　文圖拉這時端著冰水走了過來，屋子裏現在就剩下這四個人。
　　穆裏和文圖拉早就是核心圈的成員了，因為他們知道卡倫的秘密。
　　“這兩天，大祭祀也會來，是麽？”文圖拉顯得有些激動。
　　的確，有機會親眼看見大祭祀本人，不是報紙上也不是投影，絕對是能讓每壹個秩序信徒都激動的事情。
　　“嗯，應該是的，這牽扯到高層的政治博弈。”穆裏只能這樣解釋。
　　阿爾弗雷德惋惜道：“可惜，泰希森大人的遺體……”
　　穆裏驚訝道：“妳是想回收泰希森大人的遺體，將它安置到艾倫莊園的演藝廳？”
　　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道：“我現在有壹個毛病，就是看見實力強大且傾向於自己這邊的強者，都會忍不住去想，他們到底什麽時候會死；
　　以及，我能不能把他們的遺體給拉回去。
　　12口棺材，現在才住進去2個，還有壹個甘迪羅夫人預留了壹個位置，也就是說才3個。
　　不填滿它們，我就覺得心裏好遺憾，就像少爺以前說過的壹個心理現象，叫強迫癥。”
　　卡倫瞥了壹眼阿爾弗雷德，調侃道：“妳這更應該叫‘收集癖’。”
　　穆裏開口道：“可是，很難辦到，不，是幾乎不可能，因為泰希森大人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他死後，遺體肯定會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然後送進第壹騎士團，我們根本就沒有機會可以下手，而如果可以去第壹騎士團偷遺體的話……那好像連自己存遺體的必要都沒有了。”
　　卡倫擺了擺手，道：“泰希森大人雖然不會打架，但他的境界實在是太高了，不說根本就不可能拿到他的遺體，就算拿到了，我感覺我都可能蘇醒不了他。
　　再說了，人家現在還活著呢，說這些，不合適。
　　還是先聊點合適的吧。
　　妳們抽空制定壹下處決維科萊的計劃，等我們回約克城後，馬上就動手。”
　　“刺殺計劃麽，隊長？”穆裏問道。
　　卡倫糾正道：“是審判計劃。”
　　阿爾弗雷德馬上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拔出筆帽，準備記錄。
　　穆裏見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發現自己沒有帶筆記本和筆的習慣。
　　然後再看看文圖拉居然也拿出了本子和筆，穆裏壹下子顯得更尷尬了。
　　卡倫開口道：“主題是審判。第壹，提前預備好維科萊曾給我的點券，記住，算上黑市銀行裏的平均利息，到時候我會‘還’給他。”
　　“是，少爺。”
　　“第二，調查壹下維科萊過去和他當上裁決官後的行為，可以喊上辛婭麗幫忙搜查整理線索，我不相信這樣壹個人會壹直恪守秩序規則。”
　　“是，隊長。”
　　“第三，我要的不是壹個簡單的刺殺計劃，我希望在殺他前，可以和他說幾句話，越從容的環境越好，當然，是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
　　“是，隊長。”
　　卡倫點了點頭，喝了壹口冰水，道：“就先這樣吧，事情壹件壹件地來做，先把積攢過的清壹清，妳們辛苦。”
　　說完，卡倫站起身：“我去看看那條三頭犬。”
　　……
　　吉拉貢依舊趴在那裏，目光有些呆滯，就這麽看著前方，已經看了兩天了。
　　艾斯麗坐在不遠處，警惕地盯著四周，她現在倒是不怕吉拉貢忽然暴起，而是這座島現在還不安全，德蘭家和沃特森家並未像卡斯爾家那樣選擇伏法。
　　不過，她已經做好了隨時召喚仙蒂示警傳訊的準備。
　　普洱和凱文則很靠近吉拉貢抵在地上的狗頭。
　　“我說啊，妳現在想逃也逃不掉了，秩序神教肯定會正式介入這裏的事情，而且妳身上挨了這麽多記【戰爭之鐮】，這就是最好的標記，秩序神教肯定能鎖定妳。
　　妳就趴在這裏等著吧，這件事，妳也不要太往心裏去，這不是妳的錯，明白麽，廢狗？
　　按照秩序神教的慣例，他們會對妳進行審判，妳就老老實實地接受審判，他們會比較公正的，因為他們也不想殺了妳，也想收了妳。
　　雖然妳會因此失去自由……但妳還能活著；
　　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看妳的，這主要看我家卡倫的升職速度。
　　他升職快壹些，我就能更早地去看妳，廢狗。”
　　吉拉貢盯著普洱在看，碩大的眼眶裏，全是委屈的淚水，但它還得忍住，因為它怕自己壹滴眼淚下去把普洱給直接沖走了或者把普洱溺死。
　　凱文見普洱和吉拉貢還得聊很久，它就晃著自己的腦袋先跑了下來，找到了壹處廢墟小坑，刨弄了幾下後，背過身下蹲。
　　方便結束後，凱文打了個呵欠，側過身，發現遠處壹個比較高的廢墟上面，有兩道熟悉的身影。
　　……
　　“我以為妳早走了。”
　　卡倫坐在那裏說道，他正看著前方廢墟中，正在搜找親人和搜尋被掩埋財物的島民。
　　塔夫曼開口道：“那位大人好像沒下令抓我，不過可能也是因為妳們現在人手不足。”
　　他的頭發已經半白，皮膚上雖然不見了老人斑，也不見松弛，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有些暮氣了，也不知道能否靠時間補回來，不過就算補回來了，也必然是元氣大傷。
　　“妳該走了，這兩天大部隊就會來到島上。”
　　“我知道，我會走的，我已經預定好了壹艘船，待會兒就走了。不過，妳這話的意思，如果我不走，妳會來抓我？”
　　卡倫搖了搖頭：“我為什麽要抓妳？”
　　“對了，差點忘了，妳和我壹樣，都是光明余孽。”
　　“我信仰的是秩序，光明只是我的壹個手段。”
　　“那妳就更應該抓我了，不是麽？”
　　“妳又沒觸犯秩序，《秩序條例》裏也沒有單獨針對光明神教的條款。”
　　有些東西，是不可能寫進明文裏的，但這並不妨礙所有正統教會私下裏極為默契地對光明余孽進行打擊，防止光明復燃。
　　“卡倫，妳好像，有了些變化？”
　　卡倫伸手指了指前方，說道：“我在想，如果我當初沒有壹門心思想要走，而是選擇和妳壹起去阻止他，這座島，會不會避開這場災難。”
　　塔夫曼笑了笑，回答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妳拼著同歸於盡最終殺了他，在他的控制下，可能就算妳們那位大人出手，也是沒辦法阻止吉拉貢的，因為妳們那位大人，並不會打架。
　　如果沒有妳，這座島現在已經被徹底摧毀了。
　　不過，妳是在自責麽？
　　妳完全不用自責。”
　　卡倫搖了搖頭：“我在想的不是結果，結果可能會出現意外，但我唯壹能把控的，是我壹開始的抉擇和意圖。”
　　塔夫曼開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茫期，我希望妳能早日走出來，或者，妳已經走出來了。”
　　“謝謝。”
　　“那我走了，我怕我預定的那艘船等急了。”
　　“妳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妳想知道？”
　　“不，只是禮貌性地告別。”
　　“我也不知道，船到哪裏我就去哪裏吧，我訂的是壹艘小船，叫金羅號。
　　本來我上船是打算講價錢的，但那個老船長直接丟下了佩刀，問我接下來要去哪裏，他馬上可以開船走。”
　　“祝妳路上順利，別被抓住了。”
　　“嗯，以後的路更難走了，不僅秩序會抓我，這次之後，光明那邊也會把我認作叛徒。好了，我走了，不打擾妳了，妳繼續。”
　　塔夫曼離開了。
　　凱文搖晃著尾巴跑了上來，看著坐在那裏的卡倫，它稍稍楞了壹下，然後比以往放輕了點腳步主動靠了過來，它在卡倫大腿壹側躺下，陪著卡倫壹起看著下方的“風景”。
　　卡倫伸手，在凱文禿頭上輕輕拍了拍，算是打了個招呼。
　　壹人壹狗，在這裏坐了挺久，壹直到夜幕降臨，月亮掛起。
　　卡倫忽然開口問道：“凱文，妳迷茫過麽？”
　　凱文毫不猶豫地搖頭，然後對著天上的月亮叫了壹聲：
　　“汪！”
　　卡倫笑了起來。
　　凱文有些疑惑地扭頭看向卡倫。
　　“是啊，這世上大部分人的信仰，都沒壹條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