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7章 急躁

　　阿哲巴想起自己第壹次參加騎射比武的場景。
　　那時他才十三歲，對手都是各個部族的成年人。他專心射箭，對周圍人的質疑與嘲諷不聞不問，最後出人意料地贏得比武。父親與本族人興奮地跑過來，七手八腳地托著他，四處炫耀。
　　阿哲巴對此印象深刻，因為那是他第壹次對“人群”產生奇妙的對立感。此前他總是人群的壹部分，弓箭讓他與人群截然分開；俯視與仰視，簡簡單單的兩個動作，劃出壹條清晰可辨的界線。
　　眼前的場景與當年何其相似，只是沒有親人的驕傲與陌生人的歡呼，不同的臉上全是相同的冷漠。
　　阿哲巴努力昂首挺胸，做出與人群壹致的冷漠表情，可總有壹個念頭在心中揮之不去：自己為什麽沒有死在戰場上？那可是包括父親在內許多人的預言與期望。
　　為了驅逐心中的軟弱，他在人群中尋找，結果卻更加失望：曾經崇拜他的士兵、親如兄弟的軍官同僚、平起平坐的將領都在，唯獨沒有她。
　　起碼她沒在龍王身邊。
　　龍王壹如既往地面無表情，站在壹群高大健壯的北庭人中間，幾乎與身邊的舒利圖壹樣瘦小病弱。
　　龍王，阿哲巴猜不透這個人，就像猜不透上官如的心事。兩人目光相交，阿哲巴輕輕點頭。
　　在所有人當中，只有舒利圖的目光稍顯不同——流露出壹點無奈與同情。
　　阿哲巴突然感到臉上發熱，龍王與舒利圖都救過自己的性命，他回報的卻是陰謀。
　　壹想到自己可能當眾露怯，阿哲巴急忙摒棄胡思亂想，看著持刀的劊子手，大聲說：“多敦王子永遠……”
　　兩名執刑人粗魯地將他按跪在地，其中壹人用力拽著他的頭發，露出後脖頸，另壹個人揮刀砍落。
　　壹氣呵成，這是現場觀眾對這場行刑的唯壹印象。滿懷心事、自我感覺冷靜克制的阿哲巴，在外人看來與另外五名顫抖不已的犯人沒有區別。
　　舒利圖邀請龍王私下交談。
　　回到帳篷裏，舒利圖立刻顯得疲憊不堪，“阿哲巴是草原上知名的神射手，不該就這樣死掉。”
　　“嗯。”顧慎為隨口回道。
　　龍王似乎心不在焉，舒利圖有些驚訝地看著他，“我其實沒什麽要緊的事。龍王如果很忙……”
　　“沒什麽，我在想……”實話與謊言，顧慎為都不想說，“就這樣處決阿哲巴，我也很遺憾。”
　　舒利圖更在意自己的心事，接受了龍王的敷衍，繼續說下去——他已經將龍王當成教師與引路人，許多事情只能向其傾述，“整個晚上我都在琢磨，我要是特赦阿哲巴，他會不會效忠於我，畢竟多敦已經死了。”
　　“他會。”顧慎為打點起精神，保證這個孩子成為合格的汗王，是壹件非常重要的任務。
　　“阿哲巴很可能效忠於妳，但妳卻會因此失去更多的效忠。將士們對汗王的要求，通常比汗王對將士的要求更高，寬宏大量會被看成優柔寡斷，妳承擔不起那樣的結果。”
　　舒利圖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從龍王嘴裏說出來，他的愧疚才少了許多，“龍王……我聽說龍王在逍遙海的時候就很寬宏大量，甚至沒追究背叛者的責任，龍王對我也……我可曾經試過刺殺妳。”
　　那是兩人第壹次見面時的經歷。舒利圖忍不住露出笑容。彼時的劍拔弩張，已經成為此時的美好回憶。
　　顧慎為曾經向老汗王解釋過類似的問題，如今又要向新汗王——還沒得到整個草原承認的新汗王——重新解釋：“因為我不是汗王，也不想爭奪汗王之位，我需要的只是盟友。所以我允許身邊的人在壹定範圍內若即若離，只要別擋我的路，哪怕是就此分道揚鑣也無所謂。”
　　舒利圖告誡自己要牢牢記住這些話，它將是自己與龍王全部關系的基礎，“可我不明白，龍王有能力也有實力，為什麽不當……西域的王？”
　　“因為我缺少北庭人對汗王那種獨有的忠誠，盡管這些忠誠有時可能並不穩固。憑借汗王子孫的身份，妳省略了最困難的壹步；對我來說，這需要十年、幾十年的努力。”
　　“幾十年，呵呵。”舒利圖搖搖頭，“我也得需要幾十年才能拋掉裝模作樣，當壹個自由自在的汗王吧。”
　　“咱們都有重任在身。”
　　離開舒利圖的帳篷，顧慎為感到松了口氣，很快又被獨孤羨攔住。
　　“有傳言說東面出現了不少中原人。”獨孤羨憂心忡忡，“不會羅羅剛剛敗走，中原大軍又追來了吧？”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此前逃走的那批中原士兵，多派斥候打聽清楚。”
　　顧慎為加快腳步，獨孤羨卻緊追不舍，“還有千騎關，隨時都可以攻下來，我建議是盡快動手。在冬天到來之前，起碼要打通前往逍遙海的道路。這樣的話，明天春天只需要少量北庭軍隊的配合，龍軍自己就能攻破璧玉城……”
　　顧慎為停下，思考片刻，“三天……五天後，進攻千騎關。在這之前，我要先解決壹些問題。還有，軍營要加強戒備，提防金鵬殺手滲入。”
　　獨孤羨應“是”，還想再說幾句，龍王已經大步走開。他隱約覺得龍王今天有些……急躁。
　　顧慎為還沒到帳篷門口，壹名女奴送來小閼氏的邀請。
　　小閼氏已經恢復常態，唯壹的特異之處是帳篷裏擺著壹具棺木，“我在想是火葬好還是土葬好，多敦沒跟我說過他的喜好。”
　　小閼氏用閑聊的語氣說話，顧慎為也保持著平淡的態度，“如果是我就選擇火葬，壹了百了，土葬只是給地下的蟲子送食物。”
　　小閼氏露出極度厭惡的神情，“火葬。等我死了，也要火葬。”
　　“很好的選擇。”
　　小閼氏輕輕撫摸嶄新的棺木，“我想跟龍王談談乃杭族。”
　　“我也正有此意。”話雖如此，顧慎為卻提不起興致，只希望談話盡快結束。
　　“我相信，龍王和……新汗王，仍對十萬乃杭族士兵感興趣。”小閼氏沒有註意到龍王的細微表情，她壹直看著棺木，好像它美得讓人無法放手。
　　“沒錯。”
　　“我也相信，兩位和我壹樣，都不喜歡者速跟朵爾查。”
　　“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他們算是障礙吧。”
　　“如果我除去這兩個障礙，能得到什麽好處？”
　　這像是小閼氏的風格，直來直去，將陰謀當成正當交易。
　　“妳可以報仇。”顧慎為雖然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可還是等著對方提出要求。
　　“這樣不夠。報仇只是壹時之快，十萬騎兵卻是萬世之基。”小閼氏笑了，擡起頭，手指離開棺木，“瞧，我也會用幾個詞。實話說吧，多敦死了，我壹個女人家無依無靠，新汗王已經產生，小閼氏的稱號早晚要從我頭上摘掉，我需要壹點保證，讓我仍然擁有權力，不至於受人欺負。”
　　“舒利圖願意娶妳。”
　　“哈哈，那是我當時騙妳們的。我不會再嫁給任何人，這是我的底線。”
　　“這就難辦了。”
　　“世上無難事，何況龍王是聰明人。去想想吧，最好今天就給我壹個答復。然後我就想辦法弄兩顆人頭來。”
　　顧慎為只得又回到舒利圖的帳篷裏。
　　“全軍將士已經尊我為汗王，乃杭族卻還沒有表示，咱們不能以此為借口除掉者速和朵爾查嗎？非要小閼氏幫忙？”舒利立刻提出疑問。
　　“可以。但是咱們動手的話，很可能會引起戰爭，得不到那十萬士兵不說，還會將他們送給敵人，代價太大。小閼氏是乃杭族人，跟朵爾查有仇，過後的解釋更順理成章。”
　　舒利圖點點頭，“我不太信任小閼氏。龍王沒看到她捧著多敦頭顱的樣子，就像……就像是要不顧壹切地報仇。”
　　“防著點就好，她不是眼下最大的威脅。”
　　“小閼氏想當部落首領嗎？北庭可沒有讓女人掌控壹部的傳統……”
　　“妳去跟小閼氏談談吧。”
　　“我？直接談？”舒利圖吃了壹驚。
　　“嗯。妳是汗王，就得像汗王壹樣行事。向小閼氏證明，妳不是傀儡。”
　　舒利圖臉上發熱，因為他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傀儡，“我……試試。”
　　“妳會成功的。”顧慎為在舒利圖肩上拍了兩下，轉身離去，將壹項重大職責完全丟給十二歲的孩子。
　　他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他打定主意，除非是獨步王親自殺到，誰也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衛兵守在帳外，聶增與鐵玲瓏正在對練刀法，韓芬與壹群士兵站在邊上觀看、開心地聊天。顧慎為向人群望了壹眼，示意值勤的軍官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這麽久？”
　　帳篷遮得嚴嚴實實，即使是白天也顯得很陰暗，上官如在裏面輕聲問道。
　　顧慎為快步走過去，摘下五峰刀，急迫得像是初經人事的少年，“被壹些事情耽擱了。”
　　“什麽事？很重要嗎？”
　　“瑣事，不重要。”
　　顧慎為將那個人影輕輕摟在懷中，雙臂逐漸用力，將她擁入懷中，擠去橫隔兩人的無用空間。
　　她也給予回應，雙手停在他的背上，仰頭呼出的氣息像是五月傍晚的花香。
　　顧慎為切切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正在與她融合為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