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1章 眼力

　　屠狗不能去四諦伽藍，可也不想就這麽回龍王軍營，騎馬駐立良久，望著白雪皚皚的荒野和遠處的群山，突然覺得不虛此行。
　　江湖傳奇註定只屬於極少數人，如果去掉誇大其辭的部分，真正的傳奇就更少了。
　　龍王算是壹個，屠狗想，但是龍王為此要面臨巨大的壓力，並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念及此，屠狗感到壹切都很公平。
　　馬蹄聲入耳，屠狗還以為是哪方的巡邏士兵，扭頭看到卻是壹匹空馬，再定睛壹瞧，才發現騎在上邊的是木老頭。
　　木老頭也算是傳奇人物，當年以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殺無辜聞名於北庭與西域，屠狗更加不想模仿。
　　“嘿，老狗，妳還停在這兒幹嘛？”
　　“沒、沒事。”屠狗敷衍道，他那些心事說出來，必會惹來好幾天的恥笑。
　　木老頭勒住馬，右腿挪到左側，橫坐在馬鞍上，“沒事就好，其實我是特意回來找妳的。”
　　“龍王要我幫忙嗎？”屠狗生出壹絲興奮。
　　“呵呵，當然不是，龍王天生孤煞，就算讓妳幫忙，也要設計成這好像是妳自己的事，不過我來找妳跟龍王也有點關系，我聽到妳說中原來了壹只駱駝，有點好奇。”
　　“不是駱駝，是河東駱家莊，在江湖和朝堂上全都赫赫有名，還記得上回那個白衣劍客駱啟白嗎？駱啟康是他哥哥，人稱駱家第壹劍，也有人叫他‘天子劍’。”
　　“妳們中原人武功不怎麽樣，起綽號倒是花樣百出，我問妳，他為什麽叫‘天子劍’？別以為我沒看過《莊子》，天子之劍嘛，以什麽為鋒，以什麽為鍔，上砍壹朵雲，下劈壹塊石……嗯，莊子就是中原人，吹牛的本事也不小。”
　　木老頭越扯越遠，屠狗笑著搖頭，“跟那個沒關系，中原武林人物繁盛，知名者不下千萬，駱啟康是唯壹曾在皇帝面前演示過劍術並得天子親贊的人，所以才叫‘天子劍’。”
　　“中原皇帝不是才十來歲嗎？懂什麽劍術？”
　　“不是當今皇帝，是先帝，先帝喜好刀劍，自己就是個中強手，眼光不會差的。”
　　木老頭撇撇嘴，“中原人不僅愛吹牛，還喜歡拍馬屁，這裏是西域，離妳的‘先帝’十萬八千裏，說得再響亮，他在地下也聽不到。”
　　屠狗早已習慣木老頭的尖酸刻薄，說到吹牛拍馬屁，他畢生所見之人，沒有壹個超過木老頭，所以笑道：“江湖綽號，不用較真。”
　　“不較真，我就想問問妳，咱倆當初都看過龍王荷女刀劍合璧，殺得那個白駱駝人仰馬翻，這個康駱駝擋得住嗎？”
　　這正是困擾屠狗的難題，龍王的刀法匪夷所思，常常以弱勝強，可是終有極限，不可能完全改變強弱之勢，“我不知道。”屠狗實話實說，“但就拿今天來說，龍王身邊沒有荷女，只憑壹個人……恐怕不是駱啟康的對手。”
　　“切，龍王才不會光明正大地比武，肯定是上前笑呵呵地說‘原來您就是江湖盛傳的天子劍哪，幸會幸會，哎呀，瞧妳的劍，壹看就與眾不同，再瞧妳這張臉，哇，人中龍鳳，萬中無壹，聽說妳娘剛給妳生了壹個弟弟，長得有點像我’，噗，壹刀殺死。”
　　這是木老頭才會用出的卑劣手段，屠狗卻明白其中的意思，也是他壹直在想的難題：名門正派的高深套路，究竟能不能打得過擅長實戰的江湖技巧。
　　“駱啟康沒那麽好對付，他在天子面前演示過劍法，同樣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他十五歲就闖過強盜山頭，連敗十余人。”
　　“壹群強盜而已，有什麽了不起？”
　　“他年輕的時候性格剛烈，得罪過不少人，據說曾經遭遇過數十次暗殺，身上連疤痕都沒留下壹個。”
　　木老頭略微高看壹點，“沒疤痕說明他不舍得拼命，未必是武功高。”
　　屠狗還能舉出不少駱啟康的傳奇事跡，都有壹個同樣的問題，天子劍所打敗或是殺死的那些人，在中原聲名顯赫，在西域卻默默無聞，對木老頭沒有意義，他想了壹會，突然跳下馬，拔刀演示了極為繁復的壹招，說：“這壹招妳怎麽破？”
　　“那可難說，我功力比妳強的時候，肯定先發制人，需要破招的是妳。”
　　“假設咱們功力相當，假設我先出招。”
　　木老頭也想了壹會，“妳這壹招有點門道，上中下三路進攻，皆是虛招，隨時又都會變為實招，如果功力相當，我有兩種選擇：第壹，避其鋒芒，妳的招式太復雜，追擊能力必然很差，我要等妳招式變老的壹剎那再反撲；第二，妳虛實不定，我也虛中有實，賭妳臨場拿不定註意，就會露出破綻。”
　　屠狗收起刀，佩服地點點頭，“木老頭果然有點本事，這招叫鳳凰三點頭，師父生前百般告誡，這招威力強大，可是若非心誌堅定，最好輕易不要施展，怕的就是臨場判斷失誤，攻敵不成，反而門戶洞開。”
　　木老頭受到稱贊，咧嘴而笑，難得地禮尚往來壹次，“崆峒派也有點不錯的武功，妳師父的告誡很有道理，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妳意誌不堅，敵人也壹樣，像我這種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人不多。”
　　“當年師父就是用這壹招，敗在駱啟康劍下的。”
　　“駱啟康用的是哪壹種選擇？嗯，他要是像妳說的那麽厲害，就會采取第二種，以虛實對虛實，妳師父原來也是意誌不堅的人。”
　　“不對，我師父是當機立斷的人，駱啟康打敗他，用的是第三種選擇。”
　　木老頭雙眼壹瞪，他才想出兩種選擇，這個天子劍竟然能想出第三種，“不是守就是攻，他還能想出什麽花招來。”
　　“那是我親眼所見，駱啟康年紀比我小得多，能當師父的重孫子，劍法卻老辣精到。當時師父使出鳳凰三點頭，我看得如癡如醉，心想比武勝負已定，結果勝的卻是那個年輕人，他既沒有躲避師父的鋒芒，也沒有使出虛虛實實的花招，就是壹劍，直點師父胸前，不過他手下留情，師父沒有受傷，可只能棄刀認輸。師父從此郁郁不樂，說崆峒派比不上駱家莊，沒幾年就仙逝了。”
　　木老頭不在意屠狗的師父怎麽死的，他有許多地方想不明白，眉頭緊皺，“等等，駱啟康就用了壹劍。”
　　“嗯，壹劍，直來直去，沒有任何花招，當時我們這些圍觀的弟子看得都呆住了。”
　　“他的劍比龍王還快嗎？”
　　屠狗搖頭，“不能說太快，起碼我當時看得清清楚楚，沒覺得那壹劍比師父的刀更快。”
　　“妳師父失誤，給他機會了？”
　　“師父沒有壹點失誤，這也正是他郁郁不樂的原因。”
　　“那我就不明白了，駱啟康的劍既不夠快，也沒有神奇的招式，何以能打敗妳師父？”
　　“可不，當時我們幾個弟子的想法都跟妳壹樣，覺得不可能，那場面不像是駱啟康打敗師父，倒像是師父主動迎上對方的劍自願受辱壹般。我們忍了好幾天，壹塊去問師父，師父的心思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就會說‘不可能’三個字。又過了幾天，他把我們叫來，說駱家劍法並非天下無敵，無敵的是駱啟康。”
　　木老頭聽得心急，“哎呀，妳可太啰嗦了，直接說原因，我才不管妳師父的死活。”
　　“是這樣，師父說駱啟康最擅長的不是招式與速度，而是眼力。”
　　“眼力？憑眼力就能打敗對手？”
　　“鳳凰三點頭壹招三式，使得再純熟，每壹式之間也得有轉換的空隙。”
　　木老頭仰頭看天，“妳再使壹遍給我看看。”
　　屠狗拔刀，眨眼間演示完畢，招式雖然繁復，他的每壹個動作卻都幹凈利索，不愧是崆峒派的長老。
　　木老頭心裏佩服，嘴上卻不承認，“是有空隙，可是……我不相信有人能將這點空隙當成漏洞，除非反應快出招也快，可妳說駱啟康的劍不是很快。”
　　“我也不相信，師父更不相信，但駱啟康就是做到了，他成名多年，從未受傷，絕不是不敢拼命，無論比武還是決鬥，他最愛使險招，觀者往往不明所以，師父能說出他眼力極佳，算是明白人了。”
　　若不是清楚屠狗為人老實，木老頭絕不相信這麽神奇的故事，“這個駱啟康只要有妳說的壹半玄乎，龍王大概也不是對手。”
　　“所以我勸龍王盡量不要給駱啟康出手的機會。”
　　木老頭的想法卻跟屠狗不壹樣，滿臉的期待神情，“天子劍對死人經，這壹戰可有得看，老狗，跟我去不？再晚可能就來不及了。”
　　四諦伽藍內，顧慎為壹走進房間，就知道誰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駱啟康看上去三四十歲，身材勻稱，沒有武夫似的強健硬朗，面貌與弟弟駱啟白有幾分相似，只是臉色微黑，穿的也不是整潔的白衣，而是普通的中原士兵袍衣，稍顯破舊，還有壹點邋遢，腰下懸著壹柄長劍。
　　他就像是衛嵩臨時從軍隊中找來的衛兵，可是當他擡頭看龍王壹眼的時候，顧慎為立刻感受到壹陣寒意從身體中穿過，好像五臟六腑都暴露在對方的視線裏，於是他明白，這人就是屠狗提起的駱家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