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七月新番

歷史軍事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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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諜影

秦吏 by 七月新番

2019-5-17 22:10

  安陸縣城往東近百裏處,已經離開了江漢平原的範圍,進入大別山和銅柏山的余脈。在這片地勢不算高的崎嶇丘陵間,散落著無數榆樹、松木和樺樹,它們靜靜矗立,如同沈默的哨兵,樹皮好似古舊粗糙的鎧甲,爬滿了銅銹般的青綠苔蘚。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雜亂地生長著,壹些不知名的小花四處生長,散發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蟲,小松鼠蹲在樹枝上,抱著飽滿的松子啃個不停,灑落夕陽余暉的空中,還時不時響起壹聲清脆鳥鳴……
  壹切都是如此祥和、靜怡,直到壹個瘦削的男子出現!
  他從壹棵傾倒的巨大枯樹後壹躍而出,重重踩在落葉和枝幹上,發出了劈裏啪啦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安寧!
  鳥兒驚飛,昆蟲四散,連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縮回了樹洞。
  瘦削男子飛奔而過後,壹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就在松鼠試探著要探出頭來時,卻又有壹人狂奔而至!
  那是壹位端著弩機的赤幘亭長,正是黑夫!
  沒有近身的廝殺,更沒有任何對話,黑夫棄馬上山後,與敖在這片樹林裏壹路追逐,進行壹場獵與逃的遊戲。
  他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時候消失不見,有時候又突然出現,時隱時無。這人很會逃跑,不停躲到樹幹之後,讓黑夫手裏的弩機從來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還擔心敖的反擊,不過雖然他背著壹張蔽弓,卻似乎沒有帶箭……
  他們上了壹個緩坡,又從另壹側下去,黑夫雙腿隨著地形減速、加速。地上滿是樹根和石塊,布履太薄,腳板底被膈得生疼,他聽說壹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腳在山裏行走,如履平地,是怎麽做到的?
  前方的樹林越來越密,障礙物越來越多,黑夫只能任憑樹枝抽打臉頰,壹根枝條勾住赤幘,將其留在了上面,像壹面顯眼的旗幟,黑夫也顧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續了將近壹刻時間,就在黑夫不小心被壹只驚跑的麋鹿所阻,停頓了片刻,以為自己再次丟失了敖的蹤跡時,在拐了個彎後,他突然發現了,正拽著倒生根想往壹株大榕樹上爬的敖……
  他難道想隱藏在榕樹上,讓黑夫傻乎乎地繼續往前跑麽?可惜動作慢了點。
  黑夫大喜,立刻拔劍逼上前去——在追逐的過程中,他已經射光了弩矢……
  榕樹生長在這個土丘的頂端,後面就是深溝,掉下去起碼要斷條腿,敖似乎也發現自己無路可退,只得掉過頭,取下銜在口中的短刀,橫在胸前,冷靜地看著黑夫的壹舉壹動。
  沒有任何試探性的話語,雙方都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決不能分神。
  幾個呼吸後,黑夫首先揮劍上前,與敖的刀碰在了壹起!
  錚!
  金鐵之聲驚走了更多的小動物,也讓黑夫發現,敖的力氣並不大,但身法極其靈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擊中不占優勢,所以與黑夫交手不尋求主動攻擊,而是在不斷閃躲、後退。
  黑夫發揮了二尺劍的長度優勢,左揮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壹路逼著他榕樹下敗退……
  敖看似不敵,很快就靠到了榕樹上,氣喘籲籲,黑夫立刻舉劍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鈞壹發之際,敖卻壹刀擋開了黑夫的劍,身子猛地朝側邊倒去,手拽住了壹根不起眼的榕樹藤根!就是猛地壹拉!
  黑夫只覺得自己腿上被什麽東西死死勒住,隨即壹股大力傳來,拉著他仰頭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發懵的當口,敖繼續拉著那根堅韌的藤根,別看他人不高大,力氣卻不小,黑夫竟就這麽套著腳,整個人倒吊了起來!掛在了榕樹枝上!
  ……
  “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貼切形容自己處境的,就是這句話了。
  他如今離地二尺,頭下腳上,右腳腳踝處,拴著壹個榕樹氣根結成的繩套,此刻卻勒成了壹個死結。
  這樣的小陷阱,對於熟悉山林的人來說,不需要片刻時間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來敖選了這個地方交手,是為了騙自己入套?
  黑夫扭頭望去,發現自己的劍掉在壹旁,手夠不到的地方。不過別慌,他還有壹把刀削,插在綁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脫身的最後希望……
  “黑夫亭長,別亂動。”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張弊弓已經拉開,搭上了壹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從地上撿來的。
  黑夫只好暫時放棄了摸刀的舉動,攤開雙手,看著敖道:“妳要殺了我?”
  敖面容瘦削,頷下有壹撮小胡須,年紀大概二十歲上下,黑夫事先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麽年輕。
  他謹慎地保持著五步距離:“不瞞亭長,若是不殺,我害怕妳脫身後,還會繼續追捕我,到時候,我恐怕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黑夫也不想求饒,嘆氣道:“那便動手吧。”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會結束得這麽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風險職業啊。剛才自己應該慫壹波的,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點罰,何必追那麽緊呢?
  敖卻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長的名聲,連我都要敬佩幾分,若殺了,世間將少壹壯士,豈不可惜?”
  “所以不瞞亭長,殺或不殺,我還在猶豫。”
  “妳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著敖:“不管妳殺與不殺,可否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卻仍頷首道:“但問無妨。”
  “首先,妳是何人?”
  “我只是壹個從楚國逃來的小士人,壹個在秦國謀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這時候,就別裝了。”
  黑夫覺得好笑:“我聽說過壹句話,有才者處於世間,譬若鐵錐之處囊中,其銳立見!以妳的本事,怎可能會淪為逃民?怎可能入秦壹年多時間,都默默無聞?”
  誠然,像韓信那種只能用來宰割天下的“屠龍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壹樣,此人謀略、武藝、應變都極快,要是壹般人有這樣的才華,不管在楚國秦國,都能混得不錯。敖必然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才把自己隱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註意,直到必要的時候,才顯露出來,鬧騰得全縣震驚。
  “妳從殺人案開始,精心策劃,每壹步都能走在官府前頭,所用計謀隱隱有兵法在其中,竟將半個安陸縣的秦吏牽著鼻子走。最後還不惜以身為餌,誘惑吾等來追逐妳,這樣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壹個衣食無著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著這個自己來到這時代以來,見識過的最棘手的對手道:
  “若我沒猜錯的話,敖。妳八成是壹個受過訓練,身負使命的楚諜吧!”
  ……
  敖手裏的弓弦猛地拉緊,隨即又放松。
  他贊嘆起來:“亭長不愧是上任後就屢破大案的幹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還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錯,我正是奉命潛入安陸縣的楚諜,隱藏身份壹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經查明,自然要回國復命!”
  “果然是這樣!”
  黑夫感覺血液在朝自己頭上倒灌,拳頭捏得緊緊的。
  “第二個問題,以妳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現在,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壹起走,甚至不惜以身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他們又是何人?也是楚國細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壹絲暗淡:“亭長卻是猜錯了,他們,只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入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隱藏身份。來秦國後,眾人才發現,並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身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受平等相待,何其難也,於是眾人便後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裏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壹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後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願讓他人為我受累,便想賄賂裏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
  這便是整個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處理不夠縝密,沒料到黑夫亭長會參與查案,事情敗露後,不但連累了眾人,還連累了信賴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憑壹己之力,讓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機會,也能讓心裏少些愧疚。有個會騎馬的非要隨我來,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順利抵達雲夢澤。”
  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妳真是個怪人,殺裏監門和獵戶之妻時心狠手辣,可火燒廄苑時,卻又放過廄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燒耕牛,又顯得心慈手軟……”
  “再者,妳身為楚諜,本該優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顧,卻為救楚國逃民壹起離開,屢屢犯險。要我說,妳真是個處處畫蛇添足的楚諜,讓人困惑。”
  “亭長還知道楚國畫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說中了自己的弱點,敖卻有些驕傲:“楚士行事,壹貫如此,有所為,有所不為。”
  “黑夫亭長,這壹點,妳應當可以理解。我聽人說,妳曾狠心將盲山裏百余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壹個無辜受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這不也是心慈手軟麽?看來,妳也是個畫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壹楞,自嘲道:“也對,我也做過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這時候,敖像是想通了什麽,表情放松下來:“黑夫亭長,我想清楚了,還是不殺妳罷。壹來,我的母族是東遷的若敖氏後人,妳抓住了盜鬥辛墓的盜墓賊,若敖氏欠妳的人情,我替他們還。再者,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妳,豈不更加無趣?其三,我雖是楚諜,與妳各居其國,各為其主,但殺妳,卻不在我的使命裏。”
  ”還跟若敖氏沾親帶故?“黑夫不曾想,居然還有這樣壹層關系,嘴上卻硬著:“妳不為被捉住的石報仇?”
  “亭長只是履行秦吏職責,是我對不住石君,連累了他,要報仇,也當是我自刎謝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還真得多謝妳不殺之恩了,只不過啊,敖,妳又做了壹件畫蛇添足之事,真不是個合格的楚諜……”
  “亭長申斥得對,做間諜,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說些有用沒用的,黑夫也沒閑著,他壹直在調整自己的身體,讓身體側向敖的眼睛,讓他看不見自己另壹只手的動作,抓住敖松懈的機會,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為,他從不把性命寄托在敵人的憐憫上!
  兩寸,壹寸,指尖觸到了刀柄鐵環,摸到了!
  黑夫心中壹喜,然而,就在他終於握住刀柄,緩緩拔出時,弓弦突然響了!
  “嘣!”
  剛才還笑嘻嘻說著不殺黑夫理由壹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猶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為恐懼猛然收縮,隨即,他左腿小腿處傳來壹陣劇痛!
  敖的射術可比黑夫強多了,壹支箭,硬生生地鉆進了腿肉裏!
  黑夫吃痛,手裏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葉子堆裏,他掙紮起來,大罵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裏也沒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長,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廢妳壹條腿,妳如今受了傷,下來後好好捂著傷口止血吧,別繼續追趕我了。”
  他擡頭看了看西沈的日頭:“我也知道妳的打算,故意拖延時間,好讓妳的同伴抵達。這可不是閑談的好地方,秦楚當在不久後交戰,妳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就此別過,告辭了!”
  說著,敖便緩緩向後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頭跑了起來。
  “餵!”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妳真的叫敖?報上真名來,日後戰場上見了,我可不想叫錯!”
  “沒錯,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頭也不回,身形靈活,在夕陽映照的樹叢間狂奔呼嘯起來。
  “亭長可記牢了,今日留妳壹命者,楚人鐘離眛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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