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利鹹

　　第十遍，利鹹將郡城送來的帛書反復看了十遍，確信自己幾乎記住了上面每壹個字後，才將其扔到了火盆裏燒毀，看著絲帛在火焰裏慢慢扭曲變形，變成了焦炭，確定沒有留下壹點殘余後，這才推門而出。
　　他如今住在安陸縣城官寺其余吏員小院裏，有壹個自己單獨的房間，出門之後，利鹹壹如往常壹般，與同院的同僚們打著招呼，隨意遲了點朝食後，便到了辦公的縣尉官署。
　　這幾天正是征兵的緊要關頭，所以縣尉官署十分忙碌，不少亭長、鄉吏等候在外，手裏都捧著簡牘，準備遞交自己鄉、亭的征兵情況，郡尉要求，五月份必須完成征兵任務，在鄉、亭按照籍貫完成編隊，六月份夏收完畢，就要在縣城集合訓練。
　　利鹹繞開這些鄉吏步入官署，先走到門口的壹間屋舍裏，當著壹位看門小吏的面，拿起筆來，在壹面寫著縣尉官署28名吏員名和日期的寬大木簡，在對應今天的那壹欄劃了個圈……
　　在秦國，郡縣上每壹位吏員都有自己的檔案，每天都要記錄出勤天數，出差和告假都要註明。若是缺席次數太多，到了年底就會被主吏掾舉咎，這就相當於後世的上班打卡。
　　“左尉今日還是沒來？”
　　打卡完畢後，利鹹若無其事地問小吏。
　　“可不是。”
　　利鹹如今是右尉最器重的尉史，小吏便討好著笑道：“這個月已經缺了七八天了，據說是抱恙在家。”
　　利鹹點了點頭，看向兩位縣尉辦公的地方，正堂是右尉鄭收，偏堂是左尉鄖滿，原本鄭收作為外來的官吏，雖是正職，卻事事都要與地頭蛇鄖滿商議。直到半年前，黑夫帶著不少立功的本縣子弟歸來，這些人大多被征辟進入尉官系統。這下子，風水輪流轉，鄖氏再也無法壹手遮天，鄭收開始收回了不少權力，鄖滿或許也覺察到了什麽，近幾日壹直告病在家，沒有來理事。
　　“左尉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利鹹想到那封帛書裏說的事情。
　　但左尉的家高宅大院，宛如城塞，還有僮仆、賓客近百，若是強攻有些困難，更何況，縣卒裏還有近半是鄖氏子弟、族人。
　　“亭長說他會在明日抵達安陸，我只有壹天的時間提前準備……”
　　如此想著，利鹹在莫時的時候，便借口去巡視縣兵訓練情況，往南門附近的校場走去。
　　校場外有木柵欄，還有壹個崗哨，利鹹是這裏的熟面孔了，隨便問了兩句便放他進去，才到校場邊上，他便聽到了壹陣喝彩的聲……
　　卻見校場箭靶處觀者如堵，縣卒們壹邊看還壹邊拍手叫好。
　　走近壹看，卻見壹個身材不算高的屯長，站在六十步外，和壹般人射箭瞄上半天不同，他幾乎就沒怎麽瞄準，箭矢已出。壹箭緊隨壹箭，後壹箭的箭鏃緊追前壹箭的箭尾，圍觀眾人只聽得“啪啪啪”，三聲弓弦響，緊跟著遠處的人報靶，說三箭都中了靶心！
　　這手連珠箭著實厲害，更難得的是在六十步外射中，材官射士裏那些新卒都十分吃驚，看著小陶屯長平日裏悶聲不出奇，說話也結結巴巴，甚至需要人幫忙轉述，誰料他還真是有些本事的。
　　壹旁的老卒們則開始跟新人吹噓起小陶屯長的事跡來，從盲山裏壹箭鳴哨震百人，到鲖陽城箭擊徐揚平亂，再到戰場上以準確的箭矢阻止楚將自殺，聽得眾人贊嘆不已。
　　而小陶則只是笑了笑，讓眾人勿要鼓噪，站在壹起聽他傳授射箭的技巧。
　　用於戰場的射術不必像春秋貴族學射壹樣，有那麽多講究，還得內誌正方能言中，小陶直接就教眾人眼法、身法和足法……
　　所謂練眼法，當然不可能像傳說中那樣看虱子如車輪大小，最基本的要求是讓眼睛“不瞬”，也就是目不轉睛，壹眨不眨，至於足法，則是“左足縱，右足橫”，壹邊說，小陶還壹邊放慢動作給眾人示範起來，右腳橫直，讓身體重心放在後腳上，左足尖則對準目標……
　　也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利鹹。
　　“左……左手如拒石，右手如拂枝，右手發之，左手不知，此蓋射之道也，汝等學著再練壹遍……”
　　說完，小陶就讓眾人自行聯系，走過來朝利鹹拱手。
　　利鹹笑道：“軍中果然是以本領說話的地方，這些材官射士，已對妳心服口服啊。”
　　小陶則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只是把亭長帶兵之法，偷學了些。”
　　“吾等這些跟著亭長的老人裏，也就妳學到了點練兵之術。”利鹹知道自己是無法以誠心待兵卒的，而東門豹就是個莽夫，沖鋒殺敵可以，讓他帶兵肯定壹團糟，可惜小陶口吃，限制了出路，不然未來當不止壹個屯長、百將。
　　“說起來，小陶妳教導縣卒的射箭之法，不就是在魏地時，教給亭長的射術麽。”
　　說起此事，二人都忍俊不禁，黑夫武藝不俗，唯獨射術奇差，練了兩年也沒有長足的進步，只達到了壹般材官的及格線。
　　又聊了聊二人近況後，利鹹壓低了聲音：“亭長明日便能到……”
　　小陶壹喜，隨即又壹驚：“此……此來何事？”
　　利鹹卻不答，先問道：“城內的兩百安陸縣卒中，有多少是能奉郡上虎符行事的？”
　　“眾人皆能應命……”
　　“若是郡上的命令是包圍鄖氏，緝捕鄖滿呢？縣卒中也有不少鄖氏子弟故舊……到時候又能有多少人奉命？”
　　小陶了然，指著那些在練習射術的材官們：“其他不敢說，但我手下……這五十把弓弩，亭長指向何處，他們便能對準何處！”
　　……
　　離開校場後，利鹹先回了壹趟家裏，才到門邊，與他約好這個時間點見的季嬰正好也來到附近。
　　“汝等先去送信牘，我去利尉史家討口水喝！”
　　已經掌管壹鄉郵傳的季嬰笑嘻嘻地走來，直到進了利鹹家門，才將壹塊記錄了不少東西的簡牘交給了利鹹。
　　“這是新查到的事。“
　　利鹹壹看，這簡牘上所寫的，都是壹件件、壹樁樁有關鄖氏子弟、故舊的事，雖然都是流水賬，但每壹件都有時間、地點、人物，並非隨口胡謅。
　　季嬰無奈地說道：“通奸、私鬥、從楚地購人為奴婢，還有殺牛、聚飲、博戲，這些罪加起來，雖然可以讓鄖氏在縣中為吏的幾個人丟官，但對於鄖滿而言，都無關痛癢，頂多算教訓族人無方。這幾個月來，我雖然利用職務之便，拆了不少鄖氏的信牘，卻也壹無所獲，近來他們似乎警覺了不少，甚至連私信都不往公文裏投了。”
　　看得出來，鄖滿似乎嗅到了壹絲不尋常，開始謹慎起來了。
　　“足夠了。”利鹹收起簡牘，笑道：“亭長已經查實了鄖滿的大罪，此罪若證實，足夠誅殺此僚！加上這些族人子弟的罪行，鄖氏必倒！”
　　“當真！”季嬰大喜過望，笑著說還是亭長厲害。
　　利鹹道：“亭長明日便會帶著郡兵抵達安陸，先過北郊鄉，妳今夜就讓人送口信給東門豹，讓他帶著鄉中各亭兵吏做好準備。”
　　季嬰聽罷十分興奮，他們自從回來後謀劃了小半年，還聽黑夫的囑咐小心翼翼不要有什麽違法行為被對方利用，可謂殫精竭慮，如今終於派上用場了。
　　“要動手了？”
　　利鹹學著小陶的模樣，做了壹個開弓如滿月的姿勢，對準了鄖氏府邸的方向：“箭已在弦上！”
　　……
　　送走季嬰後，利鹹又思索了片刻，發現自己已經安排好了壹切，只等黑夫抵達安陸，便可以以北郊鄉兵吏、縣卒材官之士配合郡兵控制局面，鎮壓鄖氏可能的反抗。
　　“那麽接下來，就只剩下壹件事了……”
　　昨夜黑夫那封帛書到時，利鹹也曾壹度猶豫，有沒有既不辜負黑夫，又能保全宗族的兩全之法？
　　利鹹是知道自己宗族的，作為服侍了鄀敖氏四百年的大夫之家，族中的老人壹直對舊主念念不忘，不單經常和族中年輕人講述過去的事，偷偷過楚國時期的節慶，舉行司命祭，歷代族長也與鬥氏聯系緊密。
　　說利氏是楚國內間，有些賣秦，這是笑話，全族加起來都沒這膽子，只是對過往的留戀罷了，所以若因此被株連的話，實在是有些冤枉。
　　所以利鹹也曾想：“或許我可以飛馬回鄉裏，單獨與族長見面，讓他速速銷毀過往的信牘，再提前自殺……”
　　這樣的話，就可以把罪過推到族長頭上，線索就能斷掉，不必牽連太多人。
　　但利鹹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宗族可以稍後再設法挽救，如今要做的，還是先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以及黑夫囑咐的事！
　　所以，他還有最後壹件事要去做！
　　這時候已是下午下班時間，官寺的吏員們結束了壹天的忙碌，有說有笑地朝外走著，利鹹也壹如往常，同他們打著招呼。
　　直到步入縣右尉辦公的廳堂，利鹹才長長地吸了壹口氣，換上了壹副慌亂驚駭的神色，故意連鞋履都不脫，就匆匆入內，拜倒在正準備回家的縣右尉鄭收面前，下了他壹大跳！
　　“尉史，出了何事！？”鄭收還以為是雲夢澤對岸的楚軍打過來了呢！
　　利鹹聲淚俱下地說道：“下吏有壹事要向右尉告發！”
　　“何事？”
　　“下吏休沐回鄉時無意發現，涢水鄉利氏族長與楚國有書信往來！還可能是楚國內間！”
　　“啊？”
　　鄭收大驚，利氏是本縣第二大豪長，其子弟族人占據了涢水鄉壹半的職位，壹直為他所倚重，但自己的尉史本就是利氏族人，也不至於栽贓自己的宗族吧？
　　“下吏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
　　“這該如何是好？”右尉有些慌張，他壹直重用利氏子弟維持與鄖氏的平衡，如今利氏出事，他手下要有壹半的人不能用了。
　　“為免打草驚蛇，不如先將利氏族長賺來城中，待其入縣尉廳堂再行緝拿。”
　　利鹹低著頭，掩蓋自己狡黠的眼睛和真實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右尉可否能通知左尉鄖君，明日壹同前來縣寺審訊利氏族長？我聽聞鄖氏與利氏壹向不和，想必左尉很樂意助右尉緝捕利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