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5章 如鯨向海

　　書房裏。
　　分賓主落座，祝天歌身上少了祝德貞在時的長輩姿態，多了壹絲風燭殘年的落寞。
　　紅塵有情，說不留戀都是假話，可留戀也沒什麽用，除了讓身邊親人更加難過，毫無益處。
　　邊學道不算親人，所以偽裝了壹天的祝天歌摘下面具，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為他悲傷，最多同情他英年早逝。
　　兩人坐定，指著茶壺，祝天歌說：“茶應該還是熱的，妳自用。”
　　看了壹眼茶壺和茶杯，邊學道說：“好。”
　　見邊學道沒有倒茶的意思，祝天歌繼續說道：“謝謝妳來看我。”
　　邊學道點點頭，沒有說客套的場面話。
　　兩人間靜了幾秒，祝天歌忽然笑了笑，說：“妳心裏肯定很好奇我為什麽找妳來。”
　　邊學道依舊不言，探身拎起茶壺。
　　目視邊學道穩穩地倒了兩杯茶，祝天歌開口說：“我找妳來，是因為有些話只能跟妳說。”
　　“哦？”放下茶壺，邊學道意外地看向祝天歌。
　　從兩人打交道的次數和交情看，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就好像壹個點頭之交的鄰居突然跑過來跟妳說，他為了繼續跟妳做鄰居放棄了去美國繼承姑姑的財產和豪宅。
　　拿起茶杯喝了壹口，祝天歌悠悠說道：“就像我父親有些話也只跟妳說壹樣。”
　　嗯……
　　邊學道聽得心頭壹動，不過他臉上不露聲色，端起面前的茶杯說：“洗耳恭聽。”
　　看著邊學道喝了壹口茶然後放下茶杯，祝天歌說：“我很羨慕妳。”
　　“我生的時代不如妳，我年輕時的見識不如妳，我做事的空間不如妳。”不等邊學道開口，祝天歌繼續說道：“祝家的人，做自己的來不了這裏，來這裏的都做不了自己。”
　　沒想到祝天歌拋出這麽個矯情的概念，邊學道饒有興趣地問：“怎麽算做自己？”
　　“這麽說吧……”祝天歌臉上浮現回憶神色：“妳投資的那個太空旅館項目最初是我跟畢格羅說的。”
　　“妳？”
　　“我從小喜歡天文，我兒時的理想是當壹名宇航員，後來家裏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大到富可敵國，於是我幻想有壹天成立壹個私營航天公司，打造屬於我的私人空間站。”
　　祝天歌從容地說著，邊學道眼中的興趣越來越濃。
　　“可惜！我是祝天歌！”
　　指了指頭頂，指了指腳下，祝天歌感慨說道：“外部沒有我實踐夢想的環境，內部沒有我任性妄為的條件，因為我是祝天歌，所以我只能困在這富麗堂皇的牢籠裏，壹年中難得有幾天是為自己而活。”
　　說著話，祝天歌站起身，走到墻邊指著墻上的幾幅名畫說：“這些畫者，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精神、他們的情緒，藏在畫裏流傳於世。遇見俗人呢，驚訝於他們作品的金錢價值。遇見知音呢，能隔著時空與彼時彼地的他們精神共鳴。”
　　轉過身，祝天歌說：“我曾經也想做壹個這樣的人，不壹定是畫家，不壹定是作家，但壹定要為世人留下點有價值、有意思的東西。”
　　“我聽植淳說您有幾個基金，壹直在資助教育、環保和科研。”邊學道認真說道。
　　擺擺手，祝天歌不答反問：“如果我的墓誌銘上只寫四個字，妳猜寫什麽？”
　　邊學道：“……”
　　灑脫壹笑，祝天歌掰著手指說：“四個字——富貴閑人！”
　　見邊學道微微搖頭表示不太認同“富貴閑人”四個字，祝天歌側身看著窗外的天空說：“將死之時，我心如明鏡。我這壹輩子做了很多事，可是在我自己看來，我壹事無成。妳則不同，妳年輕，妳有時間，妳趕上了最好的時代，妳有資源也有運用資源的意誌，所以妳強於我，妳現在的成就強於我，妳未來的成就更是讓我有些不舍得離開這麽早。”
　　聽到這裏，邊學道也站起身，看著祝天歌說：“您的贊譽太重了，我真的當不起。”
　　見邊學道起身，祝天歌走到書桌旁，招呼邊學道過去，指著祝德貞剛寫的“仙”字說：“這個字妳怎麽拆？”
　　盯著“仙”字看了兩秒，邊學道說：“山下是人，山上是仙，人要成仙，先得登山。”
　　祝天歌聽了，贊嘆道：“清醒、冷靜、務實，不愧能白手起家。”
　　說完，移開祝德貞寫的“仙”，祝天歌提筆蘸墨，當著邊學道面又寫了壹個“仙”字，說：“有的人只能看到已經發生的事，有的人卻能看得到未來，看得到未來的，大概就是仙了。”
　　嗯？
　　看得到未來？
　　祝天歌什麽意思？他在暗示什麽？
　　眼睛看著案上筆力遒勁的“仙”字，邊學道心生警惕。
　　放下筆，祝天歌話鋒壹轉：“我在美國這邊有些私人資源，等下拿給妳，必要的時候可以用。”
　　看著祝天歌，邊學道直接問道：“為什麽給我？”
　　坐回椅子上，祝天歌理所當然地說：“我的習慣是把球傳給離球門最近的人。祝家現在有中場沒前鋒，而且有些人的心思已經不在球場，而是在夜店和其他地方。”
　　“我能為妳做些什麽？”邊學道不動聲色地問。
　　笑了笑，祝天歌幹脆地說：“兩件事。”
　　“妳說。”
　　“第壹件，我聽說妳要上節目唱歌？”
　　“是。”
　　“能唱我喜歡的歌嗎？”
　　“……”
　　“《萬山之巔》。”
　　靜了幾秒，邊學道沈聲說：“好。”
　　“第二件……”停頓了壹下，祝天歌坐直身體，鄭重地說：“我希望妳遠離德貞。”
　　遠離德貞？
　　祝天歌大老遠找自己來，付出不小的代價，就為聽自己唱壹首他喜歡的歌，然後讓自己遠離祝德貞？
　　這是什麽操作？
　　直直跟祝天歌對視幾秒，邊學道開口：“其實我倆……”
　　祝天歌擺手打斷道：“過去的我不關心，我只是希望妳答應我……以後遠離德貞。”
　　盡管祝天歌語氣很正常，可還是讓邊學道心裏不太是滋味：怎麽著？我追著求著黏著妳們祝家女人了？我讓妳們祝家女人失色了？至於這麽煞有介事地拿條件換我壹句話嗎？
　　沈吟半晌，邊學道平靜地說：“我想知道理由。”
　　祝天歌緩緩搖頭。
　　邊學道用目光發出疑問，祝天歌靠在椅子上，疲憊地說：“妳心裏也有不能與人說的理由。”
　　盯著祝天歌看了幾秒，邊學道沒有繼續追問。
　　出門前，出於對壹個將逝之人的尊重，他說：“我會跟她保持距離。”
　　聽邊學道這樣說，祝天歌開心地笑起來：“小情小愛隨風去，唯有雄傑留其名，希望妳的墓誌銘不像我的這麽尷尬。”
　　談不上不歡而散，但終歸不太融洽。
　　出了書房下樓，迎面遇見正跟孟清池小聲說話的祝德貞，邊學道克制地微微點了壹下頭，兩人擦肩而過。
　　敏銳地察覺到邊學道目光裏的微妙情緒，祝德貞下意識地擡頭看向五叔書房，可惜肉眼看不到答案。
　　壹天後，芝加哥微雨。
　　祝天歌從上午昏睡到黃昏，往日夕陽落山之時，他悠悠醒來。
　　看見床旁兩眼紅腫的妻子，祝天歌努力坐起身，抓著妻子壹只手說：“對不起，以後的路留妳壹個人獨行。我不是壹個合格的丈夫，好幾件答應妳的事都沒做到，今生至此已矣，來世若再見，咱倆談笑風生不動情，就做壹世朋友吧！”
　　看了壹眼窗外的雨，祝天歌重又躺下，看著屋頂喃喃地說“我要繼續做我剛才的夢了”，說完緩緩閉上眼睛，面容安詳。
　　半小時後，祝天生抖著手打開從祝天歌枕頭下找到的壹張紙，上面寫著——“遊歷人間五十余載，盡興而無成。榮華如浮雲，富貴不足道，今日歸去，如鯨向海，非死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