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0章 力不從心

　荀彧臉上的笑容散去，神情凝重。鐘繇的反應之激烈超出了他的預料，居然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批評天子，即使他們是好友，可他能保證這些仆從都可靠？鐘繇來到長安，有些仆從是雇傭的當地人，並不是鐘家人，鐘繇離開長安，這些人可能就會被解雇。
　　荀彧甚至懷疑，這裏面有朝廷安插的耳目。鐘繇也清楚這壹點，他這麽說，就是要讓這些話傳到天子耳中。不平則鳴，這本來也沒什麽，批評天子也算不上什麽大罪，當初楊奇曾當著靈帝的面說他和桓帝壹樣是昏君，鐘繇說壹句用人如積薪又算得了什麽。可是批評天子用人方式，表示對天子不滿，這個思想傾向會讓天子懷疑他的忠誠。
　　“元常兄，君子慎獨。”荀彧加重語氣，提醒道。
　　鐘繇哼了壹聲，卻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向後院走去。荀彧跟了上去，兩人沈默地並肩而行。鐘繇的夫人孫氏上來行禮。荀彧還禮，又和鐘繇的兒子說了幾句話，孫氏帶著孩子退下。荀彧想了想，問鐘繇道：“妳的長子元伯如果還活著，今年多大了？”
　　鐘繇神色壹黯。“當弱冠矣。”
　　“我壹直覺得元伯很像妳，可惜天不假命，竟然染疫早夭。中平以來，潁川數經兵亂，家人離散，宗族敗落，新墳累累。元常，此天劫也，妳我既為士人，豈能坐視不理？但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們壹時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至於如此失態嗎？”
　　鐘繇睨了荀彧壹眼。“妳說是天劫，我卻覺得是**。去年豫州大疫，也沒見死那麽多人。”
　　“元常……”
　　鐘繇擡起手，打斷了荀彧。“文若，我知道我兩個外甥在豫州，是孫伯符的近侍，從妹婿郭奉孝更是孫伯符的心腹，我也時常接受孫將軍的饋贈，與他脫不清幹系。不過我自認並未循私，壹心為陛下出力，為何落得如此境遇？文若，潁川人各為其主者不在少數，陛下這麽做，就不怕寒了潁川人心？”
　　荀彧沈默不語。鐘繇的話觸動了他的心結。郭援、郭武在孫策身邊做侍從，郭嘉是孫策的心腹，大戰之際，鐘繇被排擠出中樞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就能置身事外嗎？他的兄弟荀諶已經為孫策效力，他的從子荀攸早就成了周瑜的軍師，另壹個兄長荀衍最近又在官渡之戰中脫穎而出，成為袁譚倚重的大將，天子難道就沒有壹點忌憚？要求他迎娶唐氏，也許就是壹個手段吧。
　　劉曄是九江人，又是宗室，他和孫策沒有任何關系。天子信任他，言聽計從，未嘗不是壹種取舍。可是正如鐘繇所說，潁川人散落四方，分屬不同陣營的事太普遍了，如果都加以排擠，那潁川人還能支持朝廷嗎？即使不是潁川人，這種情況也不少見，周瑜是孫策的大將，他的父親周異是不是也不能重用？
　　天子太心急了，失於計較。
　　兩人進了書房，鐘繇關上門，荀彧驚訝地發現屋裏雖然沒有點燈，卻依舊明亮，足以讀書寫字。他目光壹掃，立刻發現了不同。南窗的窗棱間鑲嵌著壹片片的琉璃，陽光透過琉璃照了進來，落在窗前的書案上，照得纖毫畢現。
　　“元常，妳……這麽奢侈，是不是太過了？”
　　“奢侈？”鐘繇不屑壹顧。“汝南郡學的學堂早就用上這種窗戶了。小兒用得，我用不得？”他瞅了荀彧壹眼，笑道：“是不是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的感覺？”
　　荀彧顧不上鐘繇的調侃，驚問道：“所言當真？汝南郡學的學堂都用這種窗戶？”
　　“友若不是在孫策麾下嗎，妳不信我，還能不信他，寫封家書問壹問就是了。”
　　鐘繇在窗前坐下，將案上的書籍收拾壹番，整理出壹片空間。荀彧在他對面坐下，註意力卻在那些窗琉璃上，心頭震驚不已。琉璃雖然不如玉，但用來鑲窗戶還是太奢侈了。如果鐘繇所言屬實，汝南郡學的學堂都用這種窗戶，說明孫策又取得了壹項技術突破，成功的降低了琉璃的成本。和紙張、印書技術壹樣，這種琉璃對讀書人有著難以拒絕的魅力，尤其是冬天，有了這種窗戶，再也不用忍受薰人的燈油味了。
　　他覺得很疲憊。他在關中建木學堂，仿制紙張，仿制馬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和南陽壹比，他總是差幾步，而且看起來差得越來越遠。到目前為止，他連孫策早就掌握的金絲錦甲技術都不清楚。天子要求他備幾套金絲錦甲，他還要來求鐘繇想辦法。
　　數來數去，天子的優勢只剩下兩項：壹是朝廷大義，二是戰馬。僅靠這兩項，他能戰勝孫策嗎？殷鑒不遠，袁紹也有大義，袁紹也有明顯的戰馬優勢，可他還是被孫策擊得大敗，傷重不治。
　　我建議天子禦駕親征是不是太冒失了？
　　“嘿，嘿。”鐘繇見荀彧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什麽呢，妳不會是想把我這窗戶扒走吧？”
　　荀彧忍不住笑了。“既然妳這麽說，我也沒什麽好客氣的。這房子我租了，別的妳都可以動，這窗戶妳別動。”他伸手摸摸窗琉璃。“冬天要到了，在這窗下讀書感覺肯定不錯。”
　　“行，送妳。”鐘繇拍拍面前的書案，眼神戲謔。“這個要不要？”
　　荀彧打量著眼前這個厚實而寬大的書案，眼前壹亮，不假思索。“要！”他楞了壹下，又道：“這也是妳外甥送的？”
　　“這是我自己買的。”鐘繇沒好氣的咄道：“如果不是太重了，我真舍不得給妳，真正的太白紫杉，三百年的樹齡，足足花了我十金。我那些諛墓文大多是在這張書案上寫成的，妳不要嫌晦氣就好。”
　　荀彧打了個哈哈。“人終有壹死，有什麽好怕的。萬壹我走在妳前面，希望妳到時候不計前嫌，也能為我寫壹通墓碑。”
　　“這可不是什麽吉利話。”鐘繇搖搖手，收起笑容。“說吧，找我什麽事，妳別說什麽找我敘舊之類的客套話，也別說來安慰我。我就算有點意見，還是會走馬上任，盡忠職守的。如果要走，我也會走得光明正大。文若，我就是覺得奇怪，突然之間這麽大舉動，天子想幹什麽，討伐孫伯符？”
　　荀彧不動聲色。“妳覺得可行嗎？”
　　鐘繇打量了荀彧片刻，微微壹笑。“孫伯符剛剛與袁紹大戰壹場，就算勝了，損失也不小，這時候討伐他的確是個不錯的機會。不過，除非先取南陽，否則朝廷根本不敢進軍豫州。這麽有把握，難道是南陽可以不戰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