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三章 迎妻

　　東都陷入沈寂，經歷壹整天的苦戰，義軍總算守住了城池，對他們來說，這是壹場難得的勝利，值得大肆慶祝，可所有人都累壞了，坐在地上不想起來，酒肉送到面前都提不起興趣。
　　徐礎安排親信守衛城門，所有城門，連梁王馬維占據的東城也不例外。
　　降世軍的許多家眷實在太弱，沒法出城，這時候跑出來，尋找家人、送水送食，街上到處都有歡笑聲，也有痛哭——太多人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還有大量屍骨留在城外，家人見不到最後壹面。
　　徐礎在街上走了壹陣，撫慰將士，最後是孟僧倫建議他回去，“這樣下去，壹晚上也走不完，執政不如先回去休息，明天壹早舉辦法事，超度所有亡靈。”
　　孟僧倫又建執政住進皇宮，徐礎拒絕，還是回四王府大營，召來幸存的壹些法師，連夜辦法事，先是小小地意思壹下，明日再大操大辦。
　　“祖王”曾許給眾人升天之賞，徐礎必須實現。
　　法師們找壹塊空地，堆放幹柴，燃起熊熊篝火，圍火誦經，送亡者升天。
　　徐礎抱來降世王的兒子，主持儀式。
　　圍觀者越來越多，先是痛哭，在法師的引導下，慢慢地變得歡喜，共同誦經，不會念的人就跟著哼哼。
　　降世王的兒子不體貼“下情”，哇哇地哭起來，徐礎送回府中，交給乳母。
　　他不能休息，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置。
　　首要壹件，薛金搖還沒回來，徐礎派出多名信使召她回城，薛金搖曾壹度攻入官兵軍營，但已是強弩之末，官兵調集援兵之後，她只能率兵後退，到了城門口卻不肯進城，聲稱要在外面紮營，與官兵對峙。
　　徐礎只好親自去請。
　　整整壹天，祖王薛六甲獲得的聲望最高，吳王分享壹半，另壹半則歸薛金搖。
　　她第壹個聲稱祖王“降世”，第壹個帶兵出城，第壹個攻入敵營，又最後壹個退回，堪稱奇跡的是，她身先士卒沖入險地，身穿的銀甲又頗為醒目，整場戰鬥下來，竟然毫發未傷。
　　所有親眼見到她的人，都認為這是壹個奇跡，唯壹的解釋就是祖王在天之靈保佑這個女兒。
　　祖王升天的時候故意遺漏女兒，肯定是要委以重任，當然要時時保護，不讓她受到傷害。
　　徐礎親自到西城外迎請妻子，壹路上聽到無數傳言，都是金聖女如何勇猛，如何手刃敵人，如何驚險萬分地躲過無數次致命攻擊……
　　經此壹戰，薛金搖已被將士們尊為神靈，她不進城，所有人都不進城，就連原本屬於徐礎的吳軍將士，也堅定地留在金聖女身邊。
　　官兵也是疲憊至極，害怕再入陷阱，眼看著義軍在城外停留，連道像樣的木柵都沒有，卻不敢過來攻擊。
　　城裏送出壹批帳篷，數量不足，薛金搖讓與他人，自己在外面巡營，甲衣壹刻不解。
　　吳王的到來，引起陣陣歡呼，薛金搖停在原處等候，身邊的將士識趣地退下，徐礎也示意衛兵駐足，他壹個人走向妻子。
　　天色已晚，徐礎與薛金搖只能借助營中火光隱約看到對方的樣子，越走越近，離火光也越來越遠，眼中形象反而更加模糊。
　　徐礎停下，微笑道：“所有人都在等妳進城。”
　　“我做了那些事情，妳還要我進城？”
　　“原來妳在擔心這個。妳想多了，妳今日立下大功，遠遠多於過失，壹切盡可原諒。”
　　薛金搖走近壹些，臉上也露出微笑，“瞧，這就是我不進城的理由，妳覺得‘壹切盡可原諒’，而我不覺得有什麽可原諒的。”
　　徐礎啞口無言，讓他承認妻子的所作所為完全沒錯，實在是太難了，沈默壹會他道：“被困高臺上時，妳知道我在想什麽？”
　　“想什麽？”
　　“我第壹次希望人死之後真有地獄，這樣的話我至少有壹個可以告狀的地方：就在我布置好壹切，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卻被身邊最信任的人置於險地。”
　　“嘿，我是妳最信任的人嗎？妳是沒將我當回事吧。”
　　“總之，妳當時出賣了我。”
　　薛金搖皺眉，“妳當時應該聽到了，我交待兩位大法師，讓他們得知寧王被圍的消息之後，立刻釋放妳。”
　　“沒人來傳遞消息，是我自己擺脫困境。妳留在牛天女身邊打探消息的人，估計早就被收拾掉了，我沒見過此人，也沒得到任何消息。至於寧王，若非我及時趕到，他會在陷入包圍之前返回城裏，然後——這是我的猜測，但我相信絕不會錯——寧王會率兵直奔西城，在高臺上將我殺死。沒有我出面，蜀王不會阻擋寧王，反而會向寧王俯首稱臣。晉王會逃走，梁王不敢留在城內，或降或逃。整個東都將被寧王占據。寧王也會出城來迎妳，很可能還帶上牛天女，他們或是隱瞞我的死訊，或是編造壹個謊言，說我自願升開。等妳進城，不出三天，寧王夫妻就會找壹個理由，將妳們姐弟也送上天。”
　　徐礎壹口氣說完，這樣的場景差壹點就會實現。
　　薛金搖沈默地聽完，拒絕開口，固執得像壹塊頑石。
　　她不會道歉，縱使心存愧疚，縱使縈繞千言萬語，她壹個字也不肯說。
　　徐礎上前半步，輕嘆壹聲，“但我仍然原諒妳，因為我還活著，妳也活著，我得到了想要的壹切，不願在這個時候再有壹點損失，我想妳也是壹樣。妳的弟弟還在城裏，此地的將士辛苦壹天，應當進城好好休息壹下，妳不為自己著想，至少為他們著想。”
　　薛金搖擡起目光，直視丈夫，“我只有壹個要求，就壹個。”
　　“妳說。”
　　“我要妳真心實意的回答，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沒有半分怨言，別像妳平時那樣，說話總是留三分，妳要知道，就算耗盡我所有的心事，也猜不透妳那三分。”
　　“我壹分不留。”
　　又等壹會，薛金搖道：“無論如何，請妳留我弟弟壹命。妳可以殺我，可以免去他的降世王之號，將他當成壹個普通的孩子，但是不要殺他。”
　　徐礎壹楞，“妳怎麽會想到這樣的事？”
　　“我只問妳同意不同意。”
　　“同意。”
　　“別回答得太隨意，要不了多久，等妳還要再往上走的時候，或許就會另有想法。妳比我聰明，我所謂的預見都是遠遠地壹瞥，妳能清楚地看見未來，因為妳將壹切都算計好了。所以，妳要仔細想，想想有朝壹日，妳會不會覺得我弟弟是個阻礙。”
　　徐礎不用細想。
　　新降世王年紀尚小，沒什麽威脅，可是等他長大，自然會引來追隨者，最諷刺的是，薛六甲剛死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降世軍將分崩離析歸屬諸王，正是吳王有意無意地推動之下，令祖王聲名鵲起，降世軍死而復活，比從前更加團結。
　　降世王的兒子將繼承壹份龐大的遺產。
　　徐礎納悶薛金搖意能想得這麽遠，很快明白過來，她不是想得遠，只是單純地不敢相信吳王。
　　“同意。”徐礎還是給出同樣的回答，加上幾句補充，“從此以後，祖王不會再降世，任何人，包括妳、我，都不會再顯示‘神力’。義軍要靠真刀真槍爭奪天下，這樣壹來，我不必殺妳弟弟，也不要他的王號。”
　　薛金搖緊緊盯著丈夫的眼睛，兩人相距如此之近，呼出的白氣混在了壹起。
　　“好，我跟妳進城。”
　　徐礎抓住薛金搖的壹條胳膊，“永遠、永遠不要再替我做決定。”
　　“嗯。”薛金搖回答得冷淡，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躲閃，完全沒有平時那樣的強橫，就在剛剛她還顯得十分固執，這時卻有幾分犯錯之後不知所措的慌張。
　　徐礎松開手，於公於私，他現在都沒辦法處置薛金搖，只希望她今後能老實地當壹名妻子，就算要幫忙，也該是牛天女對寧王的那種幫法。
　　“妳沒殺寧王？”薛金搖問道。
　　“還不是時候。”
　　“嗯。”薛金搖沒再多問。
　　薛金搖走開，傳令全軍進城，將士們大為高興，雖然相信降世王女兒的法力，他們還是希望能夠進城與親友團聚，享受片刻的安穩。
　　將士列隊進城，吳王夫妻騎馬守在道邊，他們得最後入門。
　　“官兵來啦！”後方哨兵喊道。
　　正在進城的隊伍立刻變得混亂，有人想往裏擠，有人想往外跑，互相撞在壹起。
　　好在後方很快又傳來喊聲：“不是官兵，是官兵使者。”
　　騷亂很快結束，此前想往城裏擠的人，不免有些訕訕，沒人指責，隊伍的行進速度更快了壹些。
　　徐礎命後方將官兵使者帶來。
　　使者只有四人，兩人是衛兵，另兩人壹個是郭時風，徐礎已經弄不清此人現在歸屬哪壹方，另壹個是費昞。
　　費昞怒氣沖沖，也不管周圍有人與否，來到吳王馬前，大聲道：“背信棄義！”
　　郭時風在壹邊勸道：“費大人這句話說得過了，兩軍交戰，只要是還沒公開的事情，就算不得背信棄義。”
　　費昞氣得說不出話來。
　　徐礎命衛兵帶使者進城，單獨留下郭時風。
　　郭時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薛金搖，幹脆視而不見，直接向徐礎道：“吳王曾經送壹隊吳軍投奔鄴城？”
　　“對，王顛王將軍統領。”
　　“嗯，今晚得談個結果出來，否則的話，明天午時，官兵要拿這支吳軍祭兵神。”
　　“王將軍不是駐紮在百裏以外嗎？”
　　“昨天剛被調回來，今天就在營中鬧事，大概是想與吳王裏應外合吧？”郭時風觀察徐礎目光，小心探究。
　　徐礎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