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在意

　　在大帳裏，賀榮平山只是壹名“仆隸”，雖然只服務單於壹人，但是畢竟不得自由，壹晚上沒吃沒喝。
　　宴會終告結束，別人都回到帳篷裏躺下睡覺，賀榮平山卻要先吃點食物，數十名真正的仆隸守在他面前，為自己不能為主人分憂而感到“羞愧”。
　　徐礎也被叫來，與仆隸站在壹起，等了壹會，見賀榮平山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走上前去，坐在邊上，向最近的仆隸道：“拿碗來。”
　　事發突然，眾多仆隸居然沒有壹個上前攔阻，等他們反應過來，徐礎已經坐下，與主人相隔不過數尺。
　　眾人色變。
　　賀榮平山也很驚訝，盯著徐礎看了壹會，向仆隸點下頭，示意他再拿壹只碗來。
　　徐礎自斟自飲，賀榮人不用筷子，他身上沒有刀，就用雙手撕肉，大塊朵頤，壹點也不見外。
　　吃得差不多了，徐礎道：“多謝，我就不打擾了。”
　　“稍等。”賀榮終於開口，他吃得慢，壹直在琢磨心事，這時終於想好要說什麽，向眾多仆隸道：“退下。”
　　仆隸唯主命是從，乖乖離開。
　　賀榮平山用小刀細致地切剜骨頭上最後壹點剩肉，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如今已成為壹個愛好，非要看著骨頭上幹幹凈凈，心裏才能舒服。
　　“我不必再強求妳的臣服，單於昨晚解除了這項任務。”賀榮平山依然盯著手中的骨頭。
　　“恭喜。”徐礎也盯著骨頭，納悶這有什麽樂趣。
　　“田匠已經死了，算他走運。而妳，我原打算放妳離開，可是有人提醒我，單於只是解徐我的任務，並沒有赦免妳，所以我現在可以對妳任意處置，不會因此受到責罰。”
　　“還是恭喜。”徐礎笑道。
　　“我想好了，暫時不會殺妳。”
　　“恭喜我自己。”
　　賀榮平山終於剜出最後壹小塊筋頭，卻沒有吃，將骨頭和小刀都放下，感到心滿意足，“我要留下妳，觀看公主的婚禮——公主要嫁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單於。”賀榮平山盯著徐礎，加上壹句：“恭喜。”
　　“別人成親，我有何喜？”
　　“妳成功啦，公主不會嫁給我，但是——也沒有嫁給妳。”賀榮平山露出微笑，“仔細想想也對，公主就應該配單於才對。哦，忘記說了，單於大妻也是妳們中原人，她……會好好招待公主，讓公主改頭換面。”賀榮平山又拿起壹根骨頭，切下壹大塊肉，送到嘴裏慢慢咀嚼。
　　“而妳打算讓我壹直看著？”
　　賀榮平山笑了笑，咽下肉，“為什麽不呢？想想還是挺有趣的，那個寇道孤，就是在鄴城與妳結仇的人吧？”
　　“沒錯。”
　　“是個人才，或許我應該勸說單於留下他。”
　　“妳應該將他留在自己身邊，至少算是壹次‘臣服’。”
　　“哈哈，妳現在羞辱不了我。滾出去吧，等著吃喜酒。”
　　徐礎站起身，“將骨頭剔得再幹凈，也證明不了妳的本事，單於當妳是親弟弟，但他現在需要的是壹位將軍，不是壹個會剔肉的小孩子。”
　　徐礎轉身就走，賀榮平山沈默了壹會，突然怒吼道：“我要妳看著她受盡折磨，然後將妳活著餵狗！”
　　徐礎回到住處，向昌言之笑道：“咱們真的走不成了。”
　　昌言之沒有表露出失望，“那就多待兩天。”
　　“我不該得罪那麽多人。”徐礎突然道。
　　“公子又得罪誰了？”
　　“還是從前的那些人，寇道孤、賀榮平山……仔細想想，我沒理由與他們結仇，當初我若是後退壹步……”
　　昌言之道：“那可不是後退壹步、兩步的事情，公子不想與這兩人結仇，得從壹開始就後退：不要入住思過谷，也不要接納小郡主。找壹座真正的荒谷，在那裏終老，那樣的話，公子倒是不會與任何人結仇，外面的人也不會記得公子，就連從前的熟人，也會將公子忘得幹幹凈凈。”
　　“我不想被人遺忘。”
　　“那就無路可退，範先生給公子留下了話，雖然只有三個字，也表明他在等妳，公子可願意讓思過谷讓給那些平庸弟子？”
　　“他們並不平庸，但我不願讓出去。”
　　“那麽公子必然會與寇道孤結仇。小郡主前去求助的時候，公子可忍心拒之門外？”
　　“不能。”
　　“那麽子必然會與賀榮人結仇，不是平山，也會是拔山、推山。”
　　徐礎笑道：“妳說得對。”
　　昌言之卻有點收不住了，“天下大亂，尋常人為了爭口飯吃，尚且要大打出手，與他人結怨，何況公子所爭，皆是常人不敢奢望之物、之人，卻想與世無爭，如何可能？”
　　徐礎正色道：“昌將軍所言極是，我當改過。”
　　昌言之有點不好意思，“我有點口不擇言，公子休怪。”
　　“不怪，我要感激妳。我不要王號，並不意味著就要放棄壹切，我仍有在意之物，應當屬於我，也適合我。”
　　昌言之笑道：“聽到公子說出這樣的話，我可算松了口氣，有壹段時間，我真以為公子要做出家人。”
　　“哈哈，怕是沒有廟觀肯收我。”
　　“公子再睡壹會，我出去打聽消息。”
　　徐礎昨晚沒睡多久，卻沒心休息，坐在毯子上沈思默想。
　　冠道孤不請自來，站在門口，頭上的高冠幾乎觸到帳篷頂，凝視徐礎良久，“我說到做到。”
　　徐礎笑道：“妳在作繭自縛。”
　　“徐公子的鎮定令人敬佩，我倒要看看妳能堅持到幾時。哦，單於剛剛決定迎娶芳德公主，已經派人去漁陽迎親，皇帝會留在這裏，等婚事結束再走。”
　　“想做謀士，多少要有壹點‘與世沈浮’的意思，我欠缺壹些，如冠先生，則是絲毫沒有。勸說王侯，乃是世上最危險的事情之壹，妳懷著復仇之心，在王侯之間鼓舌搖唇，很快就會惹禍上身。”
　　“徐公子又何嘗不是為壹己之私而遊走王侯之間？”
　　“所以妳瞧我，困於此間，壹事未成。”
　　“我會引以為鑒。”寇道孤突然露出怒意，“在妳之後，姓馮的女人也不會得到善終。”
　　“她比我難對付，妳要小心。”
　　寇道孤退出帳篷，知道自己來得太早了，要再等壹陣，才能看到仇人的崩潰。
　　昌言之進來，問道：“他來做什麽？”
　　“與賀榮平山壹樣，想看我的驚慌失措。”
　　“嘿，那他們壹定很失望。皇帝那邊派人過來，請公子過去見面。”
　　張釋虞自以為酒量還可以，在單於面前卻敗下陣，帶著宿醉醒來，頭痛欲裂，全身酸軟，抱著陶盆嘔吐，卻吐不出多少東西。
　　“徐礎，妳讀過的書多，可曾在史書上見過比我更倒黴的皇帝？”
　　“見過，性命懸於人手，朝不保夕，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保不住，最後不是被殺，就是被迫禪位，過囚徒壹般的生活。”
　　張釋虞擡起頭，笑道：“妳說的那些都是亡國之君……不不，我不做亡國之君，萬物帝才是，天成就算要亡，也不能亡在我手裏。嘿，我叫妳來不為說這些，昨晚發生壹些事情，我琢磨不透，歡顏郡主又不在，只好找妳過來商量。”
　　徐礎看壹眼左右，張釋虞明白過來，向侍從道：“妳們退下。”
　　幾名侍從看向徐礎，沒有動，張釋虞道：“放心吧，徐礎不會再做刺駕這種事——妳不會吧？”
　　“不會。”
　　張釋虞揮手，侍從們這才退下。
　　“先是梁王，後是單於，他們束手無策，不能替我分憂，面對壹名書生，他們卻要顯露忠心。”張釋虞嘲笑道。
　　“諸事不可強求，他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再不強求，我真要成為‘亡國之君’了。”張釋虞發了壹會呆，又嘔吐幾下，繼續道：“單於要娶我妹妹，今天去接人，明天就成親，然後他要與我壹同進攻並州興師問罪。明白嗎？不是借兵，而是合為壹軍，可他有二三十萬騎兵，我只有不到壹萬人，說是為我奪取並州，其實是為他自己。”
　　“出發之前，歡顏郡主怎麽說？”
　　“她……只說結盟之事必成，讓我不必擔心，卻沒說不借兵的話該怎麽辦。”
　　“郡主是個心細之人，絕不會沒料到這種狀況，她不做提醒，就是同意。”
　　“嗯，這像是歡顏會做出的決定，可是再往長遠壹些呢？並州被攻下之後，究竟屬於誰？天成能得到好處？”
　　“這些事情，要由歡顏郡主自己回答。”
　　“唉，她還當我是個小孩子，什麽事情都不跟我商量。”張釋虞略顯惱怒，馬上補充道：“徐礎妳別亂想，我現在絕無它心，從前跟妳提過的事情，全忘了吧。”
　　張釋虞曾鼓動徐礎壹同對抗湘東王父女，那時候還有鄴城可以據守，現在近乎壹無所有，他對歡顏郡主的依賴遠遠多於不滿。
　　“我從來就沒想起過。”徐礎笑道。
　　“我信得過妳。”張釋虞點頭，“我就這麽等著，什麽都不做？”
　　“我的想法可能與歡顏郡主相左，不知妳願不願意聽。”
　　“歡顏也不是事事正確，我很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堅持借兵，十萬不成，就要五萬，五萬不成，再減少。”
　　張釋虞苦笑道：“明知借不來，為何還要開這個口？單於絕不會放我獨自去攻打並州。”
　　“這可難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情常有發生。”
　　“妳……知道些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只是覺得妳應該堅持，借不到兵，無非繼續用歡顏郡主之計，萬壹借到，妳就有了自己的道路。”
　　張釋虞緩緩點頭，“我妹妹的事情……妳不在意吧？”
　　徐礎想了想，說：“我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