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滿足

　　張釋清恢復得很快，已能起身慢慢行走，壹開始不好意思走出帳篷，在女兵的勸說下，才稍稍放下心中的羞愧。
　　營地裏的女兵都喜歡這位公主，沒人對她的戰敗說三道四，只是壹味指責唐為天不知好歹，但這反而讓張釋清更加尷尬。
　　直到唐為天本人出現。
　　唐為天這些日子裏經常來女兵營地門前晃悠，以至於被人懷疑別有用心，他卻全不在意，或許也是因為沒聽懂，總是賴在那裏不肯走，就為見公主壹面。
　　“公主！公主！”唐為天高高跳起，揮手大聲叫喊。
　　張釋清簡直無地自容，但是當女兵們要合力將人攆走時，她卻阻止眾人，慢慢走到營地門口，“唐將軍武藝高強，當世無雙，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萬望海涵，上次比武是我輸了。”
　　唐為天壹楞，隨即咧嘴笑道：“輸贏不重要，打敗妳我臉上也沒什麽光彩，但是妳沒生氣吧？”
　　張釋清面紅耳赤，笑道：“我沒生氣，但是……”
　　“但是什麽？”
　　“唐將軍今後不必守在這裏，我真的沒有生氣，對唐將軍只有敬佩。”
　　“那就好。老實說，我來這裏守著不是因為公主，而是因為公子。”
　　“他讓妳來的？”張釋清有些驚訝。
　　“公子沒讓我來，還攆我走，可我又不是傻瓜，能看得出來，他對公主是真關心，壹抽出空就往這裏跑，連飯都顧不上吃壹口。我想我還是過來跟妳將話說清楚比較好，要不然我在公子面前不自在。”
　　張釋清忍住笑，眉眼卻不由自主彎曲，“他很忙吧？”
　　“當然，再過幾天咱們就要與賀榮人決戰，公子能不忙嗎？天天在幾個營地裏跑來跑去，連晚上都不得休息。”
　　“這壹戰唐將軍必能大展身手。”
　　唐為天得意地道：“那是當然，不是我吹牛，我在秦州與賀榮人打過壹仗，他們也不是特別厲害，就是愛遠遠地射箭，只要能追上，他們就傻眼，他們的刀可比不上咱們的長矛、長槊……”
　　“唐將軍與賀榮人交過手？”
　　“對啊，妳不信嗎？”
　　“當然相信，但是好奇，想聽詳細些。”
　　唐為天的壹大愛好就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張釋清的這壹請求正中他下懷，也不謙遜，立刻從頭講起，不漏過壹個細節，雖然常有誇大之處，但是他不會撒謊，所說的壹切自己全都深信不疑。
　　女兵越聚越多，男卒也跑來湊熱鬧，唐為天越發得意，說得眉飛色舞，好像不是上萬益州軍圍剿數千賀榮人，而是他壹個人對抗幾萬騎兵。
　　他說得來勁兒，眾人聽得也來勁兒，有男卒道：“塞外諸部與賀榮人有什麽區別？不也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
　　見公主明顯有些疲倦，女兵堅持送她回帳中休息，張釋清向唐為天道：“唐將軍接著跟大家說吧，我明天再出來聽唐將軍的事跡。”
　　“壹言為定，初到益州時我打過的仗更精彩！”唐為天有點停不下來，嘴角泛沫，與眾男卒爭論賀榮人與塞外諸部究竟誰更厲害壹些。
　　張釋清確實累了，胸口隱隱做痛，但是心情很好，躺下之後說道：“希望我能快些好起來，與大家壹塊參戰。”
　　“公主還要參戰？”
　　“現在我有自知之明，不往前沖，跟大家守在壹起，看唐將軍沖鋒陷陣，他以後若是吹牛，咱們也能指出來。若是敵軍太強，我與其留在營中等死，不如在沙場上戰死。”
　　面對兵多勢眾的賀榮人，這壹戰降世軍勝算不大，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女兵輕嘆壹聲，“堂堂的公主，居然要跟我們死在壹起……瞧我的嘴，在亂說些什麽啊？”
　　張釋清並不在意，笑道：“我可不是‘堂堂的公主’，只是壹個‘小小的女子’，就算是將東都的宮殿給我，我也不願回去，寧肯留在這裏與姐妹們待在壹起，是生是死，全憑自己的本事，生則自由自在，死則了無遺憾。”
　　兩名女兵都笑了，壹人道：“還是公主會說話，能將窮途末路說得這麽好聽。”
　　“怎麽是窮途末路……”
　　徐礎正好進來，張釋清閉嘴，兩名女兵立刻退下。
　　徐礎剛從別處營地回來，身上還帶著野外的氣息，笑道：“聽說妳走出去了？”
　　“嗯。”張釋清淡淡地回了壹句。
　　“傷口還感覺疼痛嗎？”徐礎坐到張釋清身邊。
　　“不那麽痛了。”
　　“唐為天怎麽又跑到這邊來了？”
　　“他還在說？別阻止他，唐將軍的事跡很能鼓舞士氣。”
　　“的確，咱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唐為天這樣的膽氣。”
　　“這裏沒有外人，妳能告訴我壹句實話嗎？咱們有幾分勝算？”
　　“無論勝負，我都會想辦法……”
　　“不不不。”張釋清阻止他說下去，“我不要妳為我想辦法，將妳的主意用來擊敗敵人，我走不了，也不想走，天下雖大，卻再沒有壹處地方能像這裏壹樣，能讓我如魚得水。東都的王府、鄴城的思過谷雖然都是好地方，亦不如此地。”
　　徐礎微笑道：“還有許多地方妳沒去過呢。”
　　“我滿足啦，不想再去更多地方。”
　　徐礎稍感意外，握住她的壹只手，“‘滿足’這兩個字可不像芳德公主會說出來的話。”
　　張釋清微笑道：“從前我是不知天高低厚，如今才知道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或許只有馬球——算了，估計別人也都讓著我——我應當滿足，只有壹件憾事。”
　　“什麽？”
　　“如果這壹戰我不能參加，將會抱憾終生。”
　　“並不是所有人都要參戰，何況妳身上有傷……”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參戰，老弱病殘留在後方，我肯定不算其中之壹。”
　　“婦孺也要留下。”
　　“與塞外諸部交戰時，我可沒當自己是‘婦孺’，現在更不是。”張釋清將手掌抽出來，抓住徐礎的壹只胳膊，“別將我扔在後面。”
　　“這不是扔……”
　　“妳明白我的意思。”
　　徐礎猶豫多時，“妳總得能騎馬。”
　　“肯定能。”
　　“好吧。”徐礎無奈地說。
　　張釋清這才露出欣喜的笑容，“大家都在戰場上，千萬不能將我落下。”
　　“大家？”
　　“是啊，妳、唐將軍、所有將士，還有金聖女……”
　　“嗯，大家都在戰場上。”
　　“我聽到傳言說，金聖女要去借兵——涼州不是要跟咱們打仗嗎？金聖女去哪借兵？”
　　“楊猛誌在涼州不得人心，猛軍將軍派人前去離間，數日之內，或許能將涼州軍爭取過來。”
　　“又是妳的主意，對不對？妳最擅長這種事情。”
　　“既然來了，我總得做點什麽。”徐礎道。
　　“那我就更放心了，上壹戰也是涼州軍幫我們打贏的。”張釋清有些犯困，不由自主地要閉上雙眼，突然又睜開，“我知道妳很忙，可我還是希望妳能多陪我壹會。”
　　“也不是太忙，只要有空，我就過來。”
　　張釋清笑了笑，“我閉上眼睛，但是不睡，妳不要走。”
　　“嗯。”徐礎坐在那裏不動，連呼吸都變得輕柔。
　　張釋清突然嘆了口氣。
　　“怎麽了？”徐礎問。
　　張釋清閉眼道：“抱歉，我頂著壹個公主的名頭，卻幫不到妳，不能給妳帶來千軍萬馬，到了戰場上也只是我壹個人，沒有多大用處，比不了……”她想說唐將軍，突然覺得連這也顯太自大，於是改口道：“比不了田匠，他若在這裏，沒準能去暗殺賀榮部單於。”
　　徐礎笑道：“單於現在是個剛會說話的小孩子，田匠下不得手，而且殺之無益於事。”
　　“至少能夠擾亂軍心。”張釋清突然睜開雙眼，“金聖女才是對妳幫助最大的人，如果妳要去她那裏，我……我不會阻止。”
　　“她現在並不需要我的幫助，有猛軍將軍派去的親信就足夠了。”
　　“等這壹戰結束，如果咱們能夠獲勝……”
　　“那必然是壹場大勝。”
　　“大勝之後，妳將我送到益州吧。”
　　“益州？”
　　“嗯，張釋笙會收留我。”
　　“如果妳壹定想去的話。”徐礎有些莫名其妙，剛剛她還說沒有想去的地方，這麽壹會就改了主意。
　　“益州與荊州不遠，我還能將繽紛找回來。”
　　“確實很方便。”
　　“張釋笙從前總向我吹噓金都城有多好，我要親自去看上壹眼。”
　　“金都城的繁華不輸於東都，現在更是會勝過幾分。”
　　“說定了？”
　　“放眼天下，益州確實更安全壹些——說定了，只要咱們大勝。”
　　“如果戰敗，就算我揀了壹個便宜。”
　　“嗯？”徐礎更糊塗了。
　　張釋清打個哈欠，“現在我真的困了，妳等我睡著能夢見妳的時候再走。”
　　“好。”
　　徐礎看著張釋清入睡，呆坐良久，突然醒悟，原來張釋清以為他會與金聖女破鏡重圓，所以才說什麽去益州、揀便宜的話，在她心裏，只希望能留住他壹小會。
　　徐礎無聲地嘆了口氣，真想將她喚醒，說她是個“傻丫頭”，可他還是忍住了，有些事情必須等到最後才能說清楚。
　　他輕輕地起身走出帳篷，回自己的住處手寫壹封信，派人立刻送往金聖女那裏。
　　徐礎與金聖女每日通信，如今全軍將士都相信，數日之後，金聖女必然會帶來壹支龐大的援軍。
　　什麽時候連賀榮人也相信，徐礎覺得這壹戰的勝算將會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