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 錯覺
謀斷九州 by 冰臨神下
2020-3-6 10:05
徐礎壹覺醒來,東都城裏已是天翻地覆。
徐礎與昌言之壹同去見寧抱關,在議事廳門口,徐礎被郭時風叫住,昌言之只能獨自壹人進去。
昌言之解下腰刀交給徐礎,點下頭,邁步走上臺階。
郭時風擡頭看眼天空,笑道:“好像又要下雪。”
“我聽到許多傳言。”
“姑且當它們全是真的吧。”
“寧王心中終無天下。”
“礎弟小心些,這句話會給妳惹來殺身之禍。”
“殺與不殺,全在寧王壹念之間,不在他人說與不說。”
郭時風笑了笑,示意徐礎隨他走出幾步,小聲道:“寧王決意去守襄陽。”
“東都怎麽辦?”
“礎弟別想太多,前面有狼,後面有虎,當此之時,唯壹的選擇就是引狼攻虎,寧王雖然……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他才是賀榮人的對手。”
徐礎不語,郭時風又道:“礎弟不願投靠寧王,但也不會視寧王為仇敵吧?”
“不會。”
郭時風點頭道:“我就知道礎弟不是意氣用事之人,因此在寧王面前力保礎弟,以為憑礎弟之才智,終有大用。”
徐礎微笑道:“我有件事想請教郭兄,希望郭兄給我壹句實話。”
郭時風正色道:“礎弟這麽通透的人,竟然向我請教,令我受寵若驚,壹定說實話。”
徐礎沈默壹會,扭頭看壹眼議事廳,“郭兄……相信謀士能平定天下嗎?”
“這個……我不太明白。”
“謀士是君王的暗中操控者,還是供其驅使的部屬?或者更慘,只是壹名以言事主的奴仆?”
郭時風笑著點頭,“我明白了,讓我想想,我從來考慮過這個問題……我覺得都算吧,古來多少帝王受到閹宦與婦人的掌控?謀士比這些人要好壹些吧?”
徐礎輕嘆壹聲。
郭時風又道:“我也有壹件事要向礎弟請教。”
“請說。”
“帝王是天下人的主宰者?還是為其辛苦操勞的父母?或者更慘,只是壹尊坐在寶座上的傀儡,與廟中的泥胎木雕無異?”
徐礎笑了,拱手道:“郭兄令我豁然開朗。”
“論起來,我也算見過不少人物,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尊卑貴賤差異甚大,但是心中所思所想,卻多有相似之處:當其安樂之時,無不睥睨眾生,百姓以為帝王日理萬機,不如我之安逸也,帝王以為百姓蠅營狗茍,不如我之尊崇也;當其遇困之時,無不自怨自艾,百姓以為帝王為所欲為,絕不至於受人欺辱,帝王以為百姓輕松自在,絕不至於處處受到束縛,連邁出門檻的自由都沒有。”
“彼此掌控,彼此利用。”徐礎道。
“可不就是這樣嗎?帝王可以征兵、征糧,但是大軍潰散之時,哪個帝王能‘掌控’得住?像咱們這樣的謀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勸說這個,調撥那個,有人按計而行,咱們真就‘掌控’他了?未必,無人接受咱們的計策,就壹敗塗地了?也未必。”
“與世沈浮。”
“與世沈浮,但是我心不動,壹會妳‘掌控’我,壹會我‘掌控’妳,我得意時,不會趕盡殺絕,妳得意時,亦不要在意舊日之仇。”
徐礎大笑。
昌言之從議事廳裏走出來,壹臉茫然,沒有驚慌或是恐懼之色。
徐礎上前道:“見過了?”
昌言之點頭,“嗯,寧王……要見公子與郭先生。”
寧抱關只睡了壹小會,臉上醉意已然消失不見,正與幾名將領商量什麽,見到兩名謀士進來,他揮手屏退眾人,扶刀走來,“還好,東都剩下的百姓比我預料得要多些,至少可以幫著運糧。徐先生,妳的那位朋友要留下來給我帶兵,但是他說必須得到妳的許可。”
徐礎吃了壹驚,“我不反對。”
“很好。”寧抱關向門口衛兵大聲道:“告訴昌言之,去找黃懷黃將軍。”
衛兵應命。
黃懷乃是寧軍護軍大將,昌言之去他那裏,當得任用。
寧抱關又道:“郭先生告訴妳了吧,我決定帶兵去襄陽。”
“告訴了。”
“他還說過什麽?”
“沒了,我們只是閑聊。”
“我希望妳去壹趟益州。”
“益州?見蜀王?”
“對,既然要守襄陽,兵越多越好,蜀王不能坐享好處,也得派兵過來。”
“益州大將鐵鳶陷於漢州,蜀王很可能不願再派兵助守襄陽。”
“這就要看妳們兩人的本事了。”
郭時風也吃壹驚,脫口道:“我也去?”
“徐先生算是我的客人,讓客人去蜀王那裏借兵,不夠禮貌,妳才是我的軍師,必須去壹趟。”寧抱關轉身在桌上翻揀,找出壹方金印,“剛刻好不久,從現在起,妳就是我的軍師將軍,至於品級……以後再定。”
郭時風又吃壹驚,同時也有些喜悅,伸手接印,“我雖立些微功,但也犯過許多錯誤……”
“這趟去益州,不要犯錯。”寧抱關嚴厲地說,將金印放在郭時風手中。
金印沈重,入手壹墜,郭時風急忙道:“得徐先生相助,此行必定馬到成功。”
寧抱關看向徐礎,“徐先生既是客人,我就不封妳官了,我相信妳壹心只想擊退賀榮人,也無意於官職。”
“知我者,寧王也。”徐礎微笑道。
“需要什麽,妳們隨便提,我盡量滿足。”
郭時風也不客氣,立刻提些壹堆要求,車馬、金銀、布帛,能要多少是多少,寧抱關大多同意,最後道:“徐先生要些什麽?”
“我要——東都。”
“哈哈,徐先生出口不凡,但這個我沒法給妳,東都必須毀掉,毀不掉就燒,燒不掉就砸,砸不掉就拆,總之要讓東都成為壹座人人可來可走的空城,省得還有人惦記它。”
“若是沒人惦記東都,寧王拿什麽誘說盛家從江東退兵?”
“嘿,徐先生怎麽知道我沒有辦法擊退盛家?”
“因為擊退盛家並非上上之策,不如將東都讓與盛家——盛家覬覦東都已久,必然受之,受之則與賀榮人相距不遠,或許也會派兵助守襄陽。”
“更可能歸降單於,反成襄陽之敵。徐先生不用多說,我明白妳的意思,自會考慮,東都是存是毀、是留是送,全由我決定,妳只管與郭先生前往益州,替襄陽借兵。”
徐礎告退,寧抱關叫住他,笑道:“徐先生仍然用刀?”
昌言之的腰刀還在徐礎這裏,他幾乎全給忘了,“這是蜀王送我的寶刀,希望他還記得吧。”
“蜀王送妳寶刀,我送妳壹口寶劍,但是寶劍不在身邊,明天出發的時候,過來拿取。”
“多謝。”
兩名謀士壹同走出議事廳,徐礎看到昌言之等在遠處,向郭時風拱手告辭。
“礎弟得嘗所願,給襄陽送去壹股強援,該是讓寧王感覺有所得的時候了,所謂‘掌控’,無非如此。”
徐礎笑著點頭,快步走向昌言之。
昌言之臉上仍是壹片茫然,“那個……有件事……”
“回去再說。”
兩人回到大將軍府,昌言之從懷裏取出壹方銀印,“寧王封我做左衛將軍,統兵三千,我……”
“妳應該接受。”
“我、我其實不想再帶兵,尤其不願為寧王帶兵,讓江東七族知道,我的名聲可就毀了。可是……可是寧王……”
“妳不敢拒絕。”徐礎道。
昌言之臉上壹紅,張嘴想要辯解,馬上垂下頭去,長嘆壹聲。
“妳不用羞愧,我跟妳壹樣。”
“嗯?”
“寧王想要毀掉東都,我只敢勸說半句,寧王派我去益州借兵,我也只能半推半就。”
徐礎的話並沒有讓昌言之更好受些,“寧王的殺氣比從前更重,見他之前,我甚至有殺他之心,見面之後,卻連大氣也不敢喘。唉,寧王……是不是真能奪得天下?”
“我今天剛剛聽到壹番宏論,正好可以用上:寧王自以為生殺在握,或許這是他的錯覺。”
“錯覺?”
“爭奪天下的道路艱難險阻,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敢想之人往往半途而廢,甘願做壹方之雄,必須是有強烈錯覺的人,才能堅持走下去,錯覺可能是生殺在握,可能是天命所歸,可能是坐擁強兵……總之必有壹樣。”
“嘿,我的膽怯絕不是錯覺,所以寧王的生殺在握……大概也不是錯覺吧,公子不用安慰我,大家都為保命,走壹步算壹步吧,只是我不能陪妳去益州了。”
“無妨。”
“公子也不願為寧王奔走,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公子見過這麽多人,除了單於,覺得還有誰能與寧王壹較高下?”
“現在還沒有,等襄陽之戰結束之後再說吧。”
“我明白公子剛才的話了,生殺在握是寧王,天命所歸是梁王,坐擁強兵是單於,公子想找的人該有怎樣的‘錯覺’?”
徐礎笑道:“妳問倒我了。”
“公子總不至於壹點眉目也沒有吧?比如晉王,自恃智勇雙全,也算是壹種‘錯覺’,連我都能看出來,他早晚必然還會再反。至於其他人,好像都滿足於壹方之雄。哦,還有漁陽的歡顏郡主,她的‘錯覺’是什麽?比所有人都聰明?”
“我要找的‘錯覺’是所有這壹切。”徐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