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大丈夫的遊戲
春秋我為王 by 春秋我為王
2018-7-24 14:58
投壺者,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也。
春秋之世,投壺雖然不是正規的禮儀,但仍是壹種高雅的活動,尤其在宴請賓客時,主賓對坐,用箭投酒壺,伴奏以雅歌,作為筵席上助興的遊戲。
在流傳過程中,遊戲的難度增加了,不僅產生了許多新名目,還有人別出心裁在壺外設置屏風盲投,或背坐反投。最初的投壺是在壺中裝滿紅小豆,使投入的箭桿不會躍出,漸漸地卻不在壺中裝紅小豆,可使箭桿躍出,投者抓住連續重投,謂之為“驍”,但這種玩法極其困難。
傳聞擅長投壺的人,壹矢可以連投百次!
趙無恤本以為這是賓客們醉後吹牛皮,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樣的人是存在的。
隨著箭矢在酒壺和手中不斷來回躍動,圍觀的賓客們慢慢從默誦變為大聲的報數,壹百、壹百零壹、壹百零二……當數到壹百十壹時,箭桿再度被牢牢抓在知瑤的手上,他卻不再投了。
“再投恐將失手,今日便到此為止罷。”知瑤輕松地將箭矢扔到了壹旁,他此言看似謙遜,可場間所有人都感覺到他的驕傲,那份深藏於身軀內驕傲到不屑於展露的驕傲。
他多才多藝,無論哪個領域,都能傲視晉國年輕壹輩,這不,連宴饗中的投壺遊戲,都能獨領風騷。
正在投壺的四人如今是大殿內的焦點,其中魏駒和韓虎離趙無恤三尺遠,三人隱隱與對面的知瑤涇渭分明。
魏駒摸著手裏的漆箭桿默然不語,面色愧然,他只接了十余矢就失手了。
韓虎也壹臉無奈,這種名為“驍”的接投玩法需要極高的耐心和高度集中的精力,他心思比魏駒細膩,所以能連接三十余矢,算是極佳的了,可比起知瑤,卻望塵莫及。
隨後,所有人的目光便放到了趙無恤的身上,方才這趙魏韓三人與知瑤入座後,壹時緘默。知瑤便提議玩了投壺的遊戲,不過氣氛卻絲毫沒有緩解,反而越發劍拔弩張起來,如今,魏駒與韓虎皆已折戟,就剩下趙無恤未上場了。
卻見趙無恤捋起寬袖,拾起壹枚去掉了箭頭的矢,瞄了瞄酒壺,卻若有所思,遲遲不投。
“趙子可是害怕投的不如我,要罰酒壹厄?”知瑤似笑非笑,不顧魏韓二人的慍色,壹味想看趙無恤落壹次下風。
趙無恤卻索性將箭矢收回,笑道:“我在東國耽擱於戎馬,這投壺小藝的確沒時間練習,自然不能與知子相比。”
知瑤臉色漸沈,轉瞬後卻自失微微壹哂。
“趙子覺得投壺是小藝?”
趙無恤底氣十足地說道:“不錯,投壺者,只是古人用來代替射箭的遊戲,上不能興國,下不能殺敵,何足道也!”
知瑤的銳利目光隔著壹丈距離落到趙無恤的臉上,沈默片刻後說道:“那在趙子眼中,什麽是大藝?”
無恤慨然道:“憑著趙氏、知氏、魏氏、韓氏這樣有廣袤的土地,持戟數萬的卿族,憑借家主的賢明,所從事的絕非僅僅是這種小遊戲。”
他起身做出了壹個彎弓射鳥的姿勢:“我以趙氏武卒為箭,以整個東國為壺,投的大者有齊、吳,中者有魯、宋、曹、衛,小者有泗上的莒、邾、小邾、滕、薛、郯、邳。加起來,不過十余矢,而且不敢說每矢必中,這,才是大丈夫應該從事的遊戲!”
二人這番對話的時候,整個大殿西側壹片安靜,即便是圍觀的賓客們都緊張的不敢發聲。隨著談話的進行,人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精彩,越來越古怪,知瑤的驕傲和霸道是在年輕壹輩裏出了名的,但趙無恤歸來後,與之初次交鋒,雖然在投壺上被壓了壹頭,氣勢卻毫不落下風,反而是字字句句強硬到了極點。
這壹對比,趙知兩人的層次和格局便比出來了,月的光芒,果然是比不上日冕。
他們不知道的是,趙無恤這也是刻意為之,在覺察到魏駒和韓虎二人與知瑤的敵對後,他心裏感激死知瑤了,壹個小團體要維持下去,就得有壹個共同的敵人……除了範、中行外,若再能加上眼前這貨,就再好不過了。
他與知瑤雖不至於徹底站到對立面,但在小魏和小韓被欺負時為他們出出頭卻是可以的,如今的趙無恤,可不是歷史上被知瑤揪著衣襟強行灌酒的趙襄子了!
果然,見趙無恤讓知瑤吃癟,使得殿內曾被他羞辱過的那些人人心大快。魏駒連連拊掌,贊同趙無恤的說法,韓虎也擡眼看了看知瑤,想瞧瞧他是怎樣壹個表情,那次宴會上親信段規所受的羞辱,還有自己遭到的戲弄,他依舊懷恨在心。
知瑤的表情尚算平靜,但誰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裏將要燃燒的情緒。
但,也不知是刻意忍耐,還是近幾年稍微成長起來了,知瑤臉上的負面情緒漸漸消失,最終竟恢復了平靜,讓趙無恤十分詫異。
只聽他冷聲道:“若要按這種丈夫的遊戲算,我如今僅投中了仇由壹矢,的確不如趙子……”
“但假以時日,未必不如!”
知瑤再度傲氣四露,趙無恤也見好就收,現在和知氏翻臉,於趙氏並無利益,他舉盞道:“沒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先後,來,妳我且共飲此酒,何如?”
知瑤望著盞中清酒,想起了祖父在他請纓前來時說過的話,咽回了心中的不滿,言道:“放眼晉國,我只佩服趙子壹人,請!”
有趣,趙無恤想道,在歷史上,知瑤最看不起的人,欺負得最狠的人恰恰是趙襄子,如今,卻是英雄惜英雄麽?能得知伯瑤之贊,也不枉重活壹遭啊……
見趙魏韓三人舉起酒盞與知瑤對飲,劍拔弩張的氣氛稍緩,有的松了口氣,有的卻滿臉失望,陸續散去了。
拭去嘴角的酒汁後,趙無恤正色問道:“先前聽聞知子不來,我還心生失望,如今在此相見,著實驚喜不已。”
“我此番與叔父前來,不光是為了趙子參加趙子的婚事,還負有其他使命。”
“哦?可否壹聞?”
知瑤盯著左右的魏駒、韓虎,默不作聲。
趙無恤顧左右道:“趙魏韓如同壹家,子騰與子寅與我親如兄弟,知子有話但說無妨。”
知瑤臉上閃過壹絲輕蔑,多於眼中的警惕,他最終還是說道:“吾等帶來了知氏的祝賀,還有友誼!”
……
宴會興盡而散,趙無恤作為明天的主角,自然要站在殿外目送眾賓客遠去,他們將住進趙氏為之安排的館舍,等明日傍晚再來參加婚儀。
送走了魏駒和韓虎,約著改日同塌而眠,徹夜相談後,趙無恤又望著知瑤和他叔叔知果的背影遠去,若有所思。
壹個佝僂的身影從大殿的角落裏走了出來,站到了趙無恤的身旁,他拄著鳩杖,山羊胡子比三年前更長了,容貌也衰老了幾分,是趙鞅的心腹之臣傅叟。
“先生。”對這個擅長分析卿族關系的趙氏老臣,趙無恤十分禮遇,還在魯國劃了千畝良田作為傅叟的食田,每年錢帛祿米從未間斷,也由此結下了交情。
傅叟笑著見禮,問道:“君子也見過知瑤了,感覺其人如何?”
“知瑤此人容貌俊美,智力超群,多才多藝,做什麽都壓過同齡人壹頭,可以說是集知氏百年靈氣於壹身的天才。可惜他的這些才能沒有內斂,而是用於欺淩他人上,所以與晉卿諸子的關系極差,無人願與之為友。我敢斷言,知氏日後若以他為嗣君,必有覆家滅族之禍!”
聽了趙無恤這壹番話,傅叟微微吃驚:“君子雖然才第壹次見知瑤,卻仿佛看透了他壹般!”
無恤心道,那是自然,歷史上的知瑤就是這麽完蛋的……
但他隨即憂心道:“不過此人也不容小覷,且不說他偷襲仇由的手筆,換了我也很難做得更好。就說他今夜幾番忍耐,壓住自己的傲氣,和以往欺淩魏、韓二子時的表現大相徑庭,也不知是為何。”
“肯定是因為知伯躒的囑咐,此子才能如此隱忍!”傅叟斷言。
無恤道:“我雖然在大射儀和冠禮上見過知伯兩次,卻對他印象不深,先生否與我說壹說此人。”
“知伯奉行的是上善若水之道,別看他在朝堂和外交場上低調蟄伏,實則卻是趙氏最可怕的敵人……”
“他執政後也並沒有什麽讓人眼前壹亮的舉措,真的如此厲害?”
傅叟搖了搖頭,“連君子都覺察不到,這不正說明他的厲害和可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