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活捉

　　無媒妁婚配所生之子，猶樹有孽生，故稱之庶孽。
　　在齊國有壹種說法，庶孽子的血脈是不合禮法的，天生便是反復無常，背信棄義。公子陽生便是庶孽子，他的父親是齊侯杵臼，母親卻僅是壹個齊國行宮的隸妾，地位卑賤，僥幸被齊侯臨幸後產子，按照齊人子以母貴的傳統，陽生雖為長子，卻並不受待見。
　　陽生長大後曾想證明給齊侯和國人看，證明這說法是錯的，他也能像公子重耳壹樣，成為壹個出色的嗣君。然而這幾年裏他的表現實在拙劣，長達四年的俘虜生涯磨去了他僅剩的尊嚴，回來後齊侯對他極為冷淡，將雪原大戰失敗的緣由歸咎於他失了糧草。國內的世卿大夫們也瞧不起他，就連手下的兵卒背地裏也沒少笑話他。
　　這次入魯作戰，大概是陽生洗刷自己恥辱的最後壹次機會，他也在西魯舉起屠刀殺紅了眼，報復自己被俘之恥。然而他現在卻清醒多了，因為情況看上去極為不妙。
　　從半空被投擲來的飛石每壹次撞擊都在撼動齊人的勇氣，長達數裏的戰線已經全面交戰。陽生的位置正好在高無邳的後面，他要負責保護其後方，在進攻受挫時接應他們退下。
　　然而當號角吹響，戰鼓擂動後，高無邳卻儼然陷入了壹個圈套中。敵人從側翼出現，數隊整齊的騎兵，全穿著皮甲，手持閃閃發光的環首刀或長矛。
　　說時遲那時快，原野彼端，壹隊突騎已沖向高無邳部，高無邳正正竭力讓隊列調頭。齊人們忙亂地組成方陣，但行動太遲，組織混亂，動作也慢，眨眼的功夫，高無邳部已經被沖擊得壹塌糊塗，與此同時，另壹隊弓騎兵直陽生和他們之間的縫隙。
　　盯著那些隆隆響動的馬蹄，陽生赫然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清晨，本來說毫無風險的運送輜重糧草，卻遇到了壹場突襲，那是趙氏騎兵的成名戰，也是他所受恥辱的開端。
　　恐懼和害怕促使他做出了選擇，他沒有響應高無邳的求助前進救援，而是在趙軍還未過來時迅速調轉車頭，朝陣地後方沒命的奔去！
　　這是壹場偏將放棄自己陣地造成的連鎖崩潰，齊人背水壹戰凝聚起來的意誌，早已被弩砲轟得蕩然無存，第壹次見識到這種武器的他們驚為天人，面對趙軍淩厲的進攻，每條戰線都在後撤。
　　國夏安排在後方的督戰隊抽出長劍，努力阻止潰兵逃散，想驅使他們回頭去重新列陣。可沒用，他們最終也沒能擋住那些驚慌的兵卒，面對潮水般瘋狂逃來的潰兵，督戰的齊人軍吏也不敢阻攔，甚至連自己也被裹挾著往側後方退去。
　　但他們跑了幾百步步卻恍然察覺，身後是奔流不息的汶水河，浮橋被燒毀的殘骸仍在冒著縷縷青煙，他們已別無退路！
　　帶頭逃跑的公子陽生再度起到了表率作用，面對生死抉擇，他毅然拋棄了身為公子的最後壹點尊嚴，帶著親兵砍翻勸說他回去的壹個大夫，急匆匆地下車跨入汶水河中，壹面丟棄身上的甲胄和武器，壹面淌水過河。
　　齊人們頓時開了竅，夏天的汶水河雖深，可頂多只能沒過頭頂，且水流並不算湍急，他完全可以泅渡過去！
　　只是這過程比較艱辛和難看就對了，可連公子陽生都不在乎，他們又何必矜持呢？
　　就像是趕鴨子入河，壹批又壹批齊人開始效仿公子陽生，邁開步子進入汶水中。
　　被太陽曬了壹整天，汶水水流甚至有壹絲溫暖，帶給丟盔棄甲的齊人壹種虛幻的安全感，只要過了河，就是齊國的疆域，只要上了岸，他們就能離開這片地獄般的戰場，回歸故鄉！
　　戰利品雖統統沒了，可還有壹條命在啊！
　　……
　　公子陽生和他身後的潰兵們想得差不多，被俘的恐懼像把劍壹樣穿透了他的心臟，也讓他的勇氣崩塌殆盡。
　　做俘虜的那段回憶令他透不過氣來，他已經深入河流，水從身側流過，帶來了壹定的阻力，但不足以阻止他向前，遠離身後的戰場，離跳躍著玄鳥炎日的趙氏軍旗越遠越好。
　　所以他拼命地遊，用上了跟他父親齊侯在海邊行宮遊玩時學會的各式遊泳姿勢，靈活的像只青蛙。據說他那卑微的母親就是來自行宮邊上壹個小漁村的曬網隸妾，他或許不是當軍將或公子的料，可在泅渡上卻格外有天賦……
　　汶水比少海好遊多了，但整個過程還是花了壹刻時間，陽生第壹個抵達岸邊，他的親兵還在數十步外拼命刨著水。更遠的身後，河岸上密密麻麻擠著齊人的敗兵，大部分戰線都完了，僅剩國氏族兵還在頑強抵抗，抵抗趙軍無敵的方陣和騎兵沖擊。
　　“國子現在壹定恨透了我……”陽生整個人都濕透了，從頭到腳都是水和黏滑的水草，他心裏自嘲地想。
　　不過那已經沒關系了，這時候勇者死，逃者生，四年的俘虜生涯教會公子陽生壹個道理，只要活著，就壹切皆有可能。他不笨，國氏和高氏今日將在此覆滅，齊國還剩下兩個卿，尤其是陳氏，他父親齊侯不待見他不要緊，只要能投靠陳氏，他依然能做壹個錦衣玉食的公子。
　　甚至有機會登上君位！
　　他這次要是跟著陳氏行動，不來這魯國就好了，陳恒代表陳乞對他表達的善意，讓公子陽生心動不已。
　　壹步步踏上河岸，不知何時，青灰色的天空淒淒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空氣中彌漫著浮橋殘骸被雨水澆滅後散發的潮濕煙氣。
　　南方刮來的風吹在臉上，仿佛潮濕的吻，透過縷縷雨絲，齊國的土地已經觸目可及！
　　“回家了……”這麽多天來，陽生第壹次露出了欣慰的笑。
　　然而下壹瞬，公子陽生的心涼透了，他站在河灘的沙地上呆若木雞，因為隨著草叢窸窸窣窣的響動，無數身穿皂衣的人站了起來，壹百把弩機指向了他，壹支打著玄鳥旗號的龐大軍隊，已然在此恭候多時！
　　……
　　壹個五花大綁的人被壹群趙氏輕兵高高舉著，他們從南邊的河灘過來，舉著的人似乎已經昏迷，也不知是被嚇暈的，還是被打暈的。
　　壹個穿著輕甲的壯漢走在最前面，正是田賁，他臉上沾滿河沙，腰上別著把環首刀，背後背壹支強弩，腰帶上還掛著兩個齊人首級，鮮血還在不斷往下滴。他手上則拎著壹枚精致的玉佩，是從俘虜身上拽下來的，壹邊甩著，還壹邊趾高氣揚的揮手招呼士兵過來觀看他的戰利品。
　　“田師帥又立大功了！”
　　周圍擠了壹大群湊過來的趙兵和宋兵，不斷發出歡呼聲，他們與田賁相處不像上下級，反倒像江湖朋友，不少人瞅個空子就上去摸壹摸那俘虜，驚奇不已，他們從小到大，壹般只能“壹之日於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卻從未見過真正的公子王孫。
　　不過今日壹見，這位身份尊貴的俘虜除了比他們白凈點外，也沒什麽不同之處嘛，比起將軍的赫赫威儀差遠了。壹時間，周圍趙宋兩軍將士齊聲歡叫，齊人俘虜則面如死灰。
　　“執政在此，不得喧嘩，退下，統統退下！”威嚴的聲音響起，壹位和公子王孫同樣地位的大貴族在隨從簇擁下走了過來，趙氏輕兵們壹撇嘴，只能退到壹邊。
　　來者正是宋國執政樂混，他本來帥壹萬宋軍與趙無恤在鄆城匯合，隨後壹同東進，可在抵達汶水，好容易追上齊軍後，卻被指派了壹個任務：帶著五千宋軍，在兩千趙氏輕兵引導下渡過汶水，在戰場後方埋伏。
　　樂混很樂意承擔這個不用鏖戰的任務，當然，這也意味著他們必須阻擊有可能從平陰、東阿甚至穆陵過來的齊人援軍。他親自帶著五千宋軍埋伏，防備齊人援兵，引導他渡河的田賁老早就自告奮勇，帶著輕兵去河邊堵截。
　　但最後樂混連齊人援軍影都沒看到，只能不甘心地帶人來到河岸，隨即看見了他此生難忘的壹幕。
　　“齊人真崩潰了，竟然打的如此之快，這才打了兩個半時辰啊……”樂混呆呆望著戰場，南面突然壹片驚天動地的嚎叫，齊人開始成規模地逃跑，因為三面有趙軍阻擋，汶水變成了唯壹的方向。
　　他隨即看向得意洋洋的田賁，作為世卿，他對這個粗魯的軍吏很是不喜，奈何此人是趙無恤愛將，據說多次犯了軍中禁令，趙無恤也只是屢屢貶斥，沒有狠心下手殺他，樂混也只好捏著鼻子與之相處。
　　更讓他不舒服的是，自己無功而返，田賁那邊卻捉住了不少潰兵，而其中第壹個被俘者，就有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家夥。
　　於是樂混高傲地指著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問道：“此人是誰？”
　　田賁正開心著，也沒在意樂混的態度，他蹲下揪起那人的發髻，露出了壹張保養完好卻略顯蒼白的臉：“是齊國的公子，幾年前我曾跟隨將軍擒獲過他！”
　　“公子陽生！？”樂混壹驚，隨即大喜，西魯的慘狀他也有目睹，趙無恤對這個人恨得直咬牙，如今將其生擒活捉，這可是壹件值得稱道的事情啊！
　　樂混比田賁謹慎多了，他讓十多個齊人俘虜來輪流確認，等到認為萬無壹失後才滿意的大笑起來，此戰有了這個特殊的俘虜，也不枉他在這裏蹲了那麽久。
　　不過他隨即又皺起了眉，因為陽生實在太狼狽了。
　　“此乃齊國公子，天生貴胄，豈能如此折辱？還不快點松綁，給他壹身幹凈衣裳，待戰事了解後，我親自帶他去見子泰！”
　　田賁不樂意地瞪大了眼睛，就像壹對牛鈴鐺，對著樂混晃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了。
　　“這可不行，趙軍中有嚴令，誰抓獲的俘虜，就由誰押到軍士師那裏記錄在冊，好方便時候清算功績，執政，妳莫不是想要貪吾等的功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