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2章 刑人（上）

　　自打來到安邑的那天起，刑人就沒有名字，之所以叫他刑人，是因為他談起過往時，總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自己是“知氏刑余之人”。
　　於是大家便都叫他“刑人”。
　　每個見過刑人的人，都會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壹是因為壹大片紅色的瘡包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臉上、脖子上，從這可怕的容貌裏根本看不出年歲，只能從頷下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推測，至少四十多歲了罷；其二是他斷了右手，整個手掌從肘下不翼而飛，只留壹只空袖子隨風飄揚。
　　眾人猜測，大概以前知氏掌權的時候，他真的受過刑，至於犯了什麽罪就不得而知了。
　　在知氏滅亡後，刑人獲得了釋放，剛好碰上趙魏韓瓜分新絳之民，他就迫不及待地從新絳跑到安邑來了。
　　問他為何要來安邑，刑人的回答很簡單，他憨笑地說道：“安邑有吃不完的鹽。”
　　“這是餓鹽餓壞了，才長成這副鬼樣的？”此言惹得眾人大笑。
　　魏氏接納新絳民眾的最初幾年，倒也擇人善用，各盡其才，不過像刑人這種又醜陋，又沒門路，也無過人本領的，來了以後分到的事是在街上拾灰，也就是打掃屎尿垃圾。因為魏氏凡事都喜歡效仿趙氏，趙氏將鄴城的衛生搞得有聲有色，魏氏也想讓壹向有骯臟之名的安邑幹凈點。
　　可實際上與同時代其他人口密集的城鎮壹樣，安邑就是壹個大垃圾窩，尤其是夏天，簡直滿街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刑人就穿壹身短打，卷著袖子，下手去掏水溝裏的垃圾，有時貴族的馬車飛馳而過，從水窪裏濺起壹片水花，將刑人全身都澆透淋濕，他也不憤怒，只是壹臉茫然，直到馬車走遠後，他什麽也沒說，彎下身子用僅剩的左手將熱騰騰的馬糞鏟走。
　　他就這樣幹了整整兩年拾灰，終於因為業績出眾得到了升遷，從街巷登堂入室，到魏氏的壹個小官署裏做塗廁之人……
　　……
　　比不了鄴城的百步壹廁，五十步壹混，安邑的廁多只供官吏使用，廁裏挖個大坑，深不見底，上面蓋上木板或者石板，留出壹個或大或小的洞，人就蹲在洞的上方解決。
　　這種洞絕對不是什麽細小的洞，因為公元前581年的壹天中午，晉景公品嘗新麥之後覺得腹脹，便去廁所屙屎，不慎跌進糞坑而死……
　　作為官署內的廁，自然不能像外面的混壹樣放任骯臟，所謂的塗廁之人，也就是平日打掃廁所的人。
　　雖然不用在街巷風吹雨淋了，但依舊是壹個下賤的職業，壹般人不會樂意做，然而刑人卻甘之若飴，在夏天廁內最惡臭難聞的時候，他也只蒙著壹條面巾，對扭動的白蛆視若無物地掏糞，沖刷廁所。
　　壹次他出來時正好撞見巡視官署的魏氏計宰令狐博在群臣簇擁下來廁所方便，眾吏看到刑人出來，都紛紛捏著鼻子，擺手驅趕他，因為他聞起來真像是從糞坑裏爬出來壹樣。
　　“壹身屎尿味兒，休要靠近有匪君子。”
　　令狐博卻對這個兢兢業業的刑人有點興趣，隨便問了他幾句，誇他打掃的廁幹凈。過了半個月，或許是因為令狐博的原因，刑人獲得了又壹次升遷，這壹次，他得以進入魏氏府邸，職業依然是塗廁。
　　“此人忠厚老實，只怕是久在廁中不覺其臭了。”令狐博如此對魏駒說笑，魏駒倒是沒在意，他還來不及在刑人打掃過的廁所放水，就遠赴河西，然後壹頭紮在那裏了。
　　他當時沒有覺察到，刑人在看他時，那恭謹畏懼目光背後的冰冷……
　　……
　　魏氏的府邸很大，占了安邑的五分之壹，魏人喜歡稱之為“魏氏之宮”，裏面的衛生與城內相比簡直壹個天壹個底下，亭臺連綿，從虞夏時代便存在的高臺起伏，囿苑遍布。
　　相對而言，廁所也比較多，刑人的工作量大了兩倍之多，不過他只輪得到打掃外院裏府吏、豎人、女婢們常用的廁，內院卻連進都進不去。
　　直到今年夏天，因為內院的廁所堵塞，眾人無計可施，才不得不搬“經驗豐富”的刑人去處理。
　　魏氏在宴請賓客的殿堂外建造壹座仿趙式的新廁所，設計沖水式的坐便器，在座便器的正後方墻上鑿出了壹條沖廁的水管，蹲位旁邊還有石質扶手，設計相當人性化。這種廁裏還有小幹棗，可以讓人塞住鼻子，更有兩婢持香囊伺候於外，引導如廁完畢的客人進入廁所旁配套的“浴室”，方便貴族方便後沐浴凈手，然後換上新衣服，繼續去赴宴，大快朵頤。
　　刑人很快就疏通了這個廁所的管道，還因此得到了家老的誇贊和賞賜，從此以後，他就專門負責內院的廁所了。
　　內院是魏氏家主和其親密家眷，以及各種重要賓客生活的地方，魏曼多又極其多疑，故而五步壹崗，十步壹哨，盤查十分嚴格。
　　對於刑人的身份和來路，魏氏家老也是觀察過壹段時間的，但除了他早年的經歷無從查證外，倒並未發現什麽問題。
　　刑人雖然長相醜陋，但卻為人謙和木訥，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否則也不會做些拾灰塗廁的活計了，說白了就是個容易被欺負的老實人，在家老試探時，還很滿足地說這活雖汙，卻不必風餐露宿。
　　“看來是個沒什麽誌氣的人。”家老對他輕視了壹層，在發現刑人特殊的愛好後，他就更加放心了。
　　刑人沒有家人，他的愛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不過因為膽小，刑人對魏宮裏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壹眼，魏氏的夫人等路過時，他的頭緊緊貼在地上絕不擡起來，對於同處壹院的女婢們，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為長相太醜自漸形穢，或許是壹旦咧著笑靠近女人，就會被她們皺著眉躲開。
　　總之，刑人每個月向家老請求出門壹次，理由是會友人，可家老讓人跟蹤過，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閭，而且還是在最混亂的裏巷內的女閭。那種女閭檔次最低，只有壹身汗臭的勞力者才會去的，二十錢就能來壹次。
　　那裏的女子多是年老珠黃，眼斜嘴歪，或者本身就有病的，不過像刑人這種下賤的醜漢子，也就適合那樣的消費。每次去，他都會尋個女人，滅了燈發泄壹通，然後喝的酩酊大醉地回來。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壹個欲望如此明顯，如此不中用，如此沒有誌氣的人，塗個廁而已，不可能會出什麽問題的。
　　晉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這壹天，和往常壹樣，刑人向魏宮家老申請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按照往常的路線，刑人出了魏宮後，從市肆邊經過，雖然那場混亂已經過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經依然緊張。守在市肆口的魏卒會把每個可疑的人都攔下來盤查，但為首者認識刑人這張臉，何況他還有魏氏之宮的腰牌，於是便皺了皺眉，揮手讓他過去，根本沒有人正眼瞧壹下。
　　刑人瞧了瞧地上還沒被擦幹凈的血跡，踏過它們，擡起眼望去。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遠方的城墻，在這虛偽的繁榮背後，是冬日下雕零的原野，被蝗蟲吞噬壹空的農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還有水深火熱的魏氏之民。
　　不過安邑的女閭已經重新開張，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著到後面快活，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滿臉雀斑，但對於刑人這種如饑似渴的單身勞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不過他今天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突然拐入壹個小巷，走到壹間看似廢宅的地方，用層次分明的聲調敲了四下門。
　　等第四下聲音結束後好壹會，門終於開了。
　　輕俠督仇手裏拿著柄劍，冷冷地看著刑人，臉上閃過壹絲厭惡，示意他進來，隨後伸頭出去瞧了瞧，這才將門合上，然後對刑人不客氣地說道：“豫讓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說，只要我替他安頓好妻子，他便親自來見我……”
　　“沒錯，他是親自來了。”
　　沙啞的聲音，像是喉嚨裏夾雜沙子壹樣，刑人擡起頭，笑而不語，眼神卻從憨厚茫然，恢復了昔日的幾分神采。
　　督仇猛然反應過來，他呆住了，將刑人上下打量了壹番，這位有淚不輕彈的輕俠竟淚流滿面。
　　“伯謙，妳……妳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