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和合

　　松江漕幫，德高堂。
　　壹身男裝的若菡，面對著壹群老朽，侃侃而談，勢如破竹：“歸根結底，蘇州城是那些人的，不是我相公的！”若菡雙手壹拍，十分篤定道：“到時候爛攤子還得那些人收拾，肯定要把囤積的大米低價、甚至免費放出來！”說著無比自信道：“我很負責任的說，如果不肯相幫，不用到五月，您的二十萬石糧食，就得連十萬都賣不了！”
　　眾老者無不變了臉色，紛紛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感覺若菡說的沒錯，壹旦民亂起了，大戶們肯定是要放糧的，到那時糧價肯定應聲大跌。
　　感受到風向的轉變，龍三老爺面上有些掛不住，咳嗽幾聲，止住騷動的人群，瞇眼望著若菡道：“夫人好個牙尖嘴利啊，就算妳說的可以成真，那也是五月份的事兒了，咱們不會四月裏便把糧食處理掉？”說著顧盼自雄道：“本幫弟兄上萬，船只過千，可以同時將這二十萬石糧食，運往蘇松各個府縣去，同時分銷的話，未必不能賺上百萬兩！”
　　這純屬擡杠了，別說馬五，就連那些向來唯龍三老爺馬首是瞻的老頭子們，也都大感臉紅，心說：‘三老爺怎麽這樣胡攪蠻纏啊？’
　　若菡卻不在意，只見她柳眉壹挑，淡淡壹笑道：“那敢問三老爺，您為何到現在還不賣呢？”
　　“這個麽……”龍三老爺老臉通紅道：“原來不想賣，現在又想了，反正是我們的糧食，妳管得著嗎？”
　　“那咱們再來說道說道現在賣糧。”若菡清聲道：“假使貴幫真的可以跑贏物價，在降價前把大米賣出去，賺到個百八十萬兩。”說著拱手笑笑道：“這麽多糧食投到市面上去，怎麽也能把糧價打壓下兩三成去，那也算是幫了我家老爺，小女子在這裏多謝三老爺了。”
　　“好說，好說。”龍三老爺幹笑道：“既然皆大歡喜，那就這麽辦吧。”
　　“怎麽可能皆大歡喜？”若菡聲調微微提高道：“那些糧食如果按照您老的法子入市，就好像往快要開的鍋裏加壹瓢水，只不過是將鼎沸的時間推遲——只要沒有釜底抽薪，把那些壞人的陰謀挫敗，價錢還會漲上去的！”說著壹臉探究地問道：“試問老人家，等到了七月份漕米起運，您準備怎麽交差呢？”
　　“呃……”龍三老爺徹底噎住了，漕運是不能延誤的，但大運河幾十年未曾疏浚，淤塞的很厲害，但河面上往來的船只，卻比國初的時候多了數倍，自然要多耗費許多時日在路上。如果等到把新米收上來再起運，黃花菜都耽誤了。
　　所以漕幫才提前存夠糧食，提前兩個月發運，換言之，每壹期發送的糧草，都是上壹次存下的，如此循環下來，倒也可以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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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三老爺打的主意是，先高價賣出，然後趁著糧價被大量的出貨沖低，再以低價買進，如此便可以賺得差價，兩不耽誤，倒也是個很妙的主意。
　　但他的如意算盤，必須建立在糧價會大幅下降的前提下，如果糧價真如若菡所說，會在小幅下降後回升，那他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龍三老爺的汗登時下來了，心說怎麽被個小媳婦逼到墻角上去了呢？
　　他在這兒陷入了窘境，邊上壹直沒有插言的馬五突然問道：“照沈夫人這樣說，我們把米賣給貴方，也壹樣沒法買到低價米，豈不是同樣沒法交差？”他發現對方這五十萬兩銀子其實沒什麽太大意思，心裏不禁有些失落。
　　沈默與若菡對視壹眼，便哈哈大笑著拍了拍馬五的胳膊道：“五爺，咱們從始至終，可說過要買那些糧食了？”
　　“那這五十萬兩銀子？”馬五爺想想還真是這麽回事兒，人家確實沒有說過要買米，是自己提出來給他們的……不過壹方出錢，壹方出米，這跟買賣有區別嗎？馬五不禁有些糊塗了。
　　只聽沈默為他釋疑道：“兄弟我只是想借壹借咱們漕幫的糧食，等到七月起運的時候，原樣奉還，壹粒米都不少妳們的。妳們直接從蘇州城往北京送，還省了壹段距離呢！”
　　“啊？”馬五爺沒想到沈默的要求竟然這麽低，吃驚無比道：“這怎麽使得呢？”
　　“怎麽使不得？”沈默笑道：“待會咱們擬個合約，把這事兒白紙黑字寫下來，我簽名用印。到時候如果出了問題，妳只管拿著它向漕督交代，壹應責任由我承擔，與妳們漕幫無幹！”
　　“我怎麽會信不過……”馬五爺又壹次被沈默給感動了。
　　但話音未落，卻被龍三老爺打斷道：“哎呀呀，大人怎麽不早說？讓我們費這些吐沫。”說著壹推馬五道：“小五，去前面跟大人擬個合約，然後代我們這些老不休，招待壹下沈大人！”
　　馬五覺著這樣實在不當人子，躑躅著不吭聲，沈默卻豪爽道：“這個契約是必需的，五爺還是得以漕幫為重啊！”漂亮話全讓他壹人兒說了。
　　馬五更覺著臊得慌，看壹眼龍三老爺道：“哎，三叔，咱們今天可丟死了人。”
　　龍三老爺也臊得慌，揮揮手道：“後面的事兒，妳們看著弄行了，不用過問我們這些老糊塗了。”
　　聽出老頭面上有些掛不住，如果只打算做壹錘子買賣，當然不用管他，但沈默是有長遠打算的，知道不能逞壹時之快，趕緊拱手道：“咱們是壹碼歸壹碼，事情該怎麽談怎麽談，若果壞了交情，可就得不償失了。”說著對若菡佯裝嚴厲道：“還不給三老爺賠罪！”
　　若菡吐吐舌頭，朝著龍三老爺福壹福，怯生生道：“小女子頭發長見識短，嘴上還沒有把門的，給您來賠不是了。”
　　龍三老爺哭笑不得道：“妳可不是頭發長見識短，妳是頭發長見識更長。”說著贊嘆道：“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沈大人，也只有這樣的佳偶，才能配得上您！”他壹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若是跟壹個小女子過不去，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呢。
　　有道是‘人敬我壹尺，我敬人壹丈’，人家府尊夫婦都向他賠不是了，敬他何止壹丈？所以龍三老爺芥蒂盡消，也向兩人賠了不是，還反復叮囑馬五要好好招待沈大人伉儷，顯然是已經被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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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辭別了龍三老爺等人，離開德高堂，重回漕幫大廳時，便見已經擺上了豐盛的筵席。
　　馬五爺請沈大人夫婦入席，沈默道：“還是先把約書簽了吧。”
　　“若是別人，肯定要簽的。”馬五爺卻搖頭道：“但沈大人妳不用，除非妳不把我當兄弟！”
　　“壹碼歸壹碼……”沈默還沒說完，便被馬五爺攔住道：“我信的是妳沈拙言這個人，不是什麽蘇州府同知，在我馬五看來，妳的壹句話，比那勞什子大紅印章管用！”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沈默鄭重點點頭道：“如果我沈默有半點毀諾，人神共棄，五雷轟頂！”
　　“這不就結了麽？”馬五爺朗聲笑著拉沈默入席，也招呼若菡道：“弟妹啊，也快坐吧。”說著為他倆介紹道：“實在沒什麽好招待的，不過都是咱們漕幫自家的菜，在別處是吃不著的，圖個新鮮吧。”
　　沈默兩個看那琳瑯滿目的大圓桌上，除了鄉野田趣的涼菜外，更多的是壹些漕幫獨有的菜品，比如生蠔是用雞蛋烙的、大肉片子是用壇子燜的、馬蛟是用香芹拌的，最有特色的是那艄公肥腸，從沒見過那種切法，剛看到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竹筍呢。吃壹筷子才感受到肥腸爽滑味道。
　　買賣談成，心情舒爽的緊，夫妻倆胃口大開，在幫派吃飯就有這個好處，越是大快朵頤，越讓主人高興，絕對不會覺著妳不夠斯文啥的。
　　不過讓沈默大跌眼鏡的是，若菡最喜歡的，竟是那漕幫特制的油炸臭豆腐，不過人家叫‘豆仁飄香’，雖然他仍是敬謝不敏，但見若菡似乎隔壹會兒就會夾壹筷子，顯然十分中意。
　　見客人吃得十分開心，馬五爺特別高興，問道：“味道還中？”
　　“實在太美味了！”沈默夫妻倆壹起點頭稱贊，沈默笑道：“日後定要多多叨擾五爺了。”
　　“大人若是常來賞光，我們才是求之不得呢？”馬五呵呵笑道：“說不定還能把漕幫菜的名聲打出去呢！”後來因為若菡喜歡吃那‘豆仁飄香’，沈默便帶她時常光顧，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模仿他的衣食住行，已經成了上流社會的風尚，竟真的讓這原本只在幫內流傳的漕幫菜名聲大振，士民無不趨之若鶩！
　　隨著漕幫子弟的足跡遍布全國，漕幫菜館也開遍了兩京壹十三省，甚至日本、南洋、新大陸……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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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沈默還有大事要辦，所以馬五沒有勸酒，只是讓他盡興就好，反倒吃得痛快。酒足飯飽之後，餐桌撤下，下人奉上香茗，略坐後，沈默兩個剛準備告辭，卻聽馬五爺道：“還有壹樁事兒。”
　　兩人只好再坐下，便見他從懷裏取出那個牛皮袋，點出十張銀票道，然後將其余四十張裝回袋子裏，遞給沈默道：“這十萬兩銀子，是我漕幫借兄弟的，將來壹定會連本帶利還妳的，就算我這壹輩還不完，下輩子、下下輩子，用壹百年也會還清的。”
　　沈默心說這是幹什麽？玩完這把不想和我玩了？那我壹番做作豈不是白費了？便把那袋子推還回去道：“說是給妳的，就是給妳的，除非不認我這兄弟，否則休要說個‘還’字！”
　　聽他這麽說，馬五爺更加感到沒看錯了人，趕緊解釋道：“兄弟妳有所不知，我漕幫的鐵規矩，不準占人便宜，不可貪人財物。這五十萬兩銀子，如果是買米所得，我當然受得心安理得，可現在只不過借給妳用幾天。就算租金的話，也不用萬把兩銀子吧？”
　　只見他壹臉自嘲地笑道：“如果不是鄙幫實在是太需要銀子救命了，我是萬萬不會昧著良心，收下這個錢的！”說著目光堅決道：“如果是借用，我尚且還可厚著臉皮使上壹使，但妳要是說白給，我們漕幫就是餓死了，也不能吃這個白食的。”
　　“反正我不要。”不得不承認，沈默適應環境的能力是很驚人的，才來了漕幫半天，說話就開始帶著江湖匪氣了：“妳要是不要，就幫我燒了火吧。”
　　“我是萬萬不能要的。”馬五也犟上了。
　　見雙方為這種事情互不相讓，若菡暗暗好笑，心眼壹轉，便想起個好點子來，脆聲道：“小女子有個主意，二位當家的可否聽壹聽。”
　　“講！”沈默道。
　　“弟妹請講。”馬五也道。
　　“這個錢呢？我家相公是肯定不會拿回去了。”若菡對馬五道，又對沈默道：“但五爺也不想要，與其爭執不下。不如這樣吧，咱們把這錢算作投資給漕幫，用於將來在蘇州開設的市舶司車馬行——到時候雙方合股，貴方出人出力，我們出錢且幫著聯系銷路，股份算五五分，利潤也五五分成，如何？”
　　“好啊！”馬五當即叫好道：“這主意太好了！”他很清楚，如果沒有沈默夫婦的幫助，將來的車馬行就算開來，能不能掙錢還是個大問題，這樣雙方結成利益共同，不愁沈默這個市舶司老大不幫忙，不愁沈夫人這個商業天才不盡心，不愁將來會財源滾滾！
　　見他喜上眉梢，沈默點頭道：“那就這麽辦吧？”說著笑笑道：“這個用不用再跟後面商量壹下了？”
　　“這個不用問。”馬五也搖頭笑道：“方才三叔已經說了，後面的事情我看著辦，那就不會再有異議了。”說著有些猶豫道：“不過五十萬兩銀子，足夠開十個八個大車馬行了，妳們才占壹半的股，實在是說不過去……要不這樣吧，三七分吧。”
　　“五五分就是五五分。”沈默搖頭笑道：“我其實是賺大便宜的，不信妳走著瞧，只要這個事兒能成，我幾年就能回本，敢不敢跟我打賭？”他知道五五波是最合適的，因為如果自己所占比例太大，就會讓漕幫產生自己是附庸的感覺，這對壹個超級大幫派來說，就算勉強接受，也如吃了個蒼蠅壹般。
　　“那……就這麽著？”馬五爺不願意跟沈默矯情，如果份額少了，他確實不好交代，所以便不再異議道：“還得賢伉儷多擔待。”
　　“自己的買賣。”沈默呵呵壹笑道：“還用囑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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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天色不早，沈默兩個起身告辭，馬五強要留宿，沈默笑道：“下次吧，我現在是在跟時間賽跑，壹刻也不能停啊，別看現在天晚了，我還得去拜訪妳們知府大人。”
　　“那就只能下次了……”馬五遺憾道：“還想跟大人好好請教請教呢。”
　　“會有機會的。”沈默笑道：“等五爺不忙了，去蘇州盤桓些日子，我們慢慢談，細細聊就是。”
　　馬五歡喜道：“中，我會盡快去的。”便將兩人送出到門口，道：“糧食今夜就開始裝船，咱們漕幫自己的碼頭，安全不用擔心，大人說什麽時候發，就什麽時候發。”
　　辭別了馬五爺，上車之後的沈默，明顯感覺心頭壹松，有了這二十萬石糧食，他脖子上的絞索，終於可以松動壹些了。
　　夕陽下，馬車上，他無比放松地躺在妻子的腿上，輕聲笑道：“為了把那幫混賬收拾掉，今天我其實是準備吃虧的。”說著嘿嘿壹笑道：“想不到妳竟然能把壹個棄子下成妙棋，果然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天才啊。”
　　若菡輕輕為他揉著太陽穴，小聲道：“妳不會怪我自作主張，沒和妳商量嗎？”
　　“怎麽會呢？”沈默舒服地閉上眼睛，呢喃道：“有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