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中）

　　鹿蓮心已經站不起來了，聞訊趕來的崔太醫，也壹樣坐著輪椅，這就是為了補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錯誤，臣子們付出的慘重代價。
　　看著他倆現在的狀況，沈默心裏難受極了，倒是鹿蓮心和崔延已經習慣了，倒過頭安慰起他來了，崔延道：“我現在生活的很好，雖然不能走路，但壹樣可以為大家看病，沒人覺著我是廢人。”
　　鹿蓮心的話，則更有浪漫意味：“原先喜歡四處亂跑，壹顆心總是那麽浮躁，現在不能到處去了，反而能靜下心來，聽聽風、看看月，覺著自己都不那麽俗氣了。”
　　沈默卻輕松不起來，但難得相聚，他也不能掃興，便強顏歡笑坐在天井裏，壹邊喝著山裏的土茶。壹邊撿輕松的話題說。
　　不壹會兒，何心隱從廚房出來，用篦子盛著七八節竹筒，擱在石桌上道：“嘗嘗我做的竹筒飯。”
　　“又是竹筒飯……”崔延卻很不給面子道：“早知這樣，我就不把定量給妳了。”
　　“愛吃不吃。”何心隱將個竹筒壹劈兩截，露出熱騰騰、香噴噴的竹米飯，遞給了沈默道：“妳來評評理。”說著又熟練的劈開了另外三個，有山參土雞、肉丁黑蘑菇、還有個青菜，全都是用竹筒烤出來的。
　　沈默嘗了嘗米飯，確實香軟可口，有竹子的清香，又有米飯之芬芳，不由贊道：“美味哉。”
　　“瞧瞧吧，總有識貨的。”何心隱壹邊遞給鹿蓮心壹筒米飯，壹邊朝崔延得意地笑道。
　　“可惜了我的小雞和蘑菇。”崔延壹邊搖頭嘆息道：“我本想來個小雞燉蘑菇的。”
　　何心隱直接當沒聽見的，端著筒米飯大吃起來。
　　沈默飯量不大，不壹會兒就吃飽了，便端著茶杯起身，到屋裏去參觀，只見內裏的陳設極為簡單，座椅板凳，竹席草編，桌上擺著鮮花，墻角擱著農具，壹派村居格調。
　　但最醒目的，還是在迎面墻上掛著的壹幅中堂，上面畫著壹個生著壽眉的耋老。但這老者的動作，不是坐、不是立、也不是臥，而是在地上做打滾狀。四周圍著壹幹文士模樣的男子，大都壹臉的嘲笑表情，卻也有壹個中年人，面露思索；又有個青年人，似有頓悟。
　　沈默不由將目光轉回老者，只見他雙目緊閉，雙手捂著耳朵，壹副老頑童的模樣，不禁暗笑道：‘不愧是師徒啊，都這麽特立獨行。’即使是他這樣，不怎麽虔誠的王學子弟，也知道畫像上的人是誰，正是何心隱的老師顏均。
　　顏鈞，號山農，是泰州學派的泰山北鬥。二十五歲時，聽陽明‘致良知’之學，頗有領會，默坐澄思七晝夜，便豁然頓悟。然後入山谷中讀書九個月，對四書六經之奧閫，若視掌之清明，提筆為文，如江河水流之沛快。回家見兄長，陳性命之學，聞者皆驚。諸兄迫令他參加科舉，他嘆息說：‘人生寧遂作此寂寂，受人約束乎？’遂終身未入科場。
　　但他壹生致力講學，門生滿天下，其中最有名的，除了何心隱外，還有譚綸、羅汝芳、王之誥、鄒應龍等人，名聲高隆，舉世莫敵，乃是公認的布衣盟主。
　　這圖上所畫的，便是在壹次講學中，顏鈞忽然從蒲團上起身，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然後便無下文，士林至今傳為笑柄。何心隱卻把這壹幕掛在堂中，其意若何？且看邊上的題字：‘笑者自笑，領者自領。幸有領者，即千笑萬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不理也。’
　　這話有些禪機的味道，佛經上說：‘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看來顏山農不會切切於眾人笑之恐。而只在意那壹二人領悟之悅，不過沈默自覺不在其列，也就不費腦筋了。
　　“妳看出了什麽？”不知何時，何心隱站在他背後。
　　“什麽都沒看出。”沈默笑道：“山農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跟他人又有何幹？”
　　“哈哈哈……妳還是壹點沒變。”何心隱放聲笑道：“總能壹言中的，卻又不求甚解，可惜可惜。”
　　“呵呵……”沈默淡淡壹笑道：“我本就是俗人壹枚，此生都無頓悟的慧根了。”他這話裏有話，因為畫上那個若有所悟的青年，正是何心隱本人。
　　話說何心隱本名梁汝元，三十歲以前，也與世間書香子弟壹般，讀書用功，走的是科舉道路，以後才跟顏山農學‘心齋立本之旨’，並改名何心隱的。而轉折點，正是這次‘山農打滾’，沈默便趁勢問道：“不知何大哥有什麽所得？”
　　“愚以為，山農的禪意是‘夫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何心隱沈聲道：“大庭廣眾之中，諂事權貴人以保壹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為奴顏婢膝事以幸壹時之寵。無人不然，無時不然，無壹刻不打滾！為何獨山農壹打滾便為笑柄哉？！”
　　沈默好奇問道：“為何不稱老師，而呼山農？莫非因眾人皆笑此老乎？”
　　“山農非吾師矣。”何心隱重重嘆壹聲道：“我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當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於中，無醜於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外兩忘，身心如壹。難矣！難矣！不知山農果有此乎？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能因眾人皆笑此老，而見疑哉？可惜……我知道山農亦未能到此也……”
　　“口氣真不小。”沈默笑罵道：“那妳把山農先生當什麽？”
　　“視為吾友也。”何心隱正色道：“五倫之中我最重友道，天地交曰泰，交盡於友也。其余四倫乃百姓之天地，是小交。只有朋友之交盡乎天地之正大，是交之大者。”
　　“怪不得。”沈默恍然道：“接待的人，都稱呼我們為朋友呢。”
　　“是啊。”何心隱點頭道：“我們這裏，都是這樣稱呼。”
　　“對自己人也是嗎？”沈默好奇問道。
　　“對平輩的稱‘兄弟’，對老人稱‘父親’，對孩子稱‘兒子’。”何心隱回答道。
　　“那親生父母與子女間如何稱呼？”沈默奇怪問道。
　　“都是壹樣的。”何心隱臉上放光道：“在我們這裏，所有的孩子大家壹起撫養，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壹起供養。”
　　“那為何會有孤老院出現？”沈默的敏銳，是永遠不會喪失的。
　　“壹開始的時候，是叫養老院的，所有老人都住在裏面。”何心隱道：“但後來慢慢發現，老人更願跟自己的子女住在壹起，如果違背他們的意願，將他們強制集中在壹起，會讓他們產生被遺棄的痛苦，這種違背人性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所以我們讓子女將雙親接回家奉養，但所需的錢糧還是由公中裏出。”
　　沈默點點頭，問道：“那孩子呢，也是自家養育吧？”
　　“孩童在家長到六歲。”何心隱道：“便盡數送入宗學之中，由宗學負責其衣食，歸總住宿，無需父母再操心了。”
　　“為何要集體入學？”沈默不理解道：“還要總饌總宿？”
　　“本鄉學之教，雖世有之，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館，彼此並不相同，如此，則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親，不知本鄉之親。私館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總聚於公學，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何心隱道：“而且居於壹家之中，只愛本家之人，居於大家之中，則視鄉裏為本家，可摒除私心矣。”
　　“總食宿的好處呢？”沈默再問道。
　　“如果只是集中在壹起學習，卻又要各自回家吃飯睡覺，則暴雨祁寒，子弟苦於驅馳，父兄亦心不安。而且子弟會借機遊蕩玩耍，學習必不專心，所以不分遠近長幼，必欲總饌總宿，所以防遊蕩，以轉其心也。”
　　“那麽多長時間可以回家壹次？”沈默接著問道。
　　“春節中秋、清明重陽。”何心隱道：“壹年有十天假期。”
　　“即是說，壹年要在學堂裏待三百五十天？”沈默馬上想起上輩子痛苦的寄宿生活，瞠目結舌道：“其余的時間都不許出來嗎？”
　　“原則上是都不準出來。”何心隱道：“但若是父母臥病、壽誕；或者伯叔吉兇，外戚慶吊，審其緩急，可靈活處理……壹欸發現弄假，即逐出族學，永不準其再入。”
　　“這這……”沈默道：“如此嚴格，學生受得了嗎？”
　　“不會壹直如此，通常子弟入學半年以後，輔教會對其進行考察，如果沒有犯規，學業稍有長進，便可變通權宜、另作處理。”何心隱答道：“三年後，又會有壹大考，如果學有小成，便可另作變通之處；如果十年大成，則子弟冠婚之費，全由學中支付。”
　　沈默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麽樣的世界啊——孩子由集體養到成年，壹直到成親都不用花自己壹分錢，這是烏托邦，還是共產社會啊？不由口吃道：“這這，如何保證各家都能遵守？他們不想孩子嗎？”
　　“所以對其父兄也要常說教。”何心隱道：“教導他們勿懷淺近之慮，卑小之憂，以誤子弟所學。勿聽無稽之言、無根之謀，以亂師長之教。勿容閑人，私令小者陰報家事雜詞。勿茍婦人，私送果品玩好等……”
　　“只靠說教嗎？”沈默喃喃道，如果說服教育管用，他也就不用整天這麽愁了。
　　“總學設有率教壹人，輔教八人，以及助教十八人。”何心隱道：“這些人會時刻關註，對犯規者以處罰，再犯者便逐出學中，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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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學校裏都教些什麽呢？”沈默問道。
　　“壹開始都學識字，不外乎百家姓、千字文、全唐詩這些，稍大之後，君子六藝都要開始涉獵，尤其是武術，以及可以強身健體的運動，都要經常從事。”何心隱回答道：“這樣壹直到十二歲，率教和輔教們，會根據他們的興趣和所展露的特長、以及家裏的營生，讓他們專門攻讀經書，或者學習壹門技藝，比如琴棋書畫，算賬醫術、甚至是木匠瓦匠等等……但無論哪壹種，只要能熟練的做好，就會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不會因妳是讀書人，而覺著妳高貴，因妳是工匠，而瞧不起妳，因為所有人都終生讀書求道，祠堂中定期舉行講學和辯論，即使進士身份，也有可能被壹個農夫駁倒。”
　　“這……真的可以實現嗎？”沈默問道。
　　“就看如何去教了。”何心隱道：“辦學剛剛開始兩年，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大家的熱情都很高，我相信，只要教化到位，十年磨劍，壹定可以培養出壹群好學謙虛、自信樂道的子弟來。”
　　“但願吧……”沈默點點頭道：“那又是辦學、又是養老的、還要管婚喪嫁娶，這麽多費用從哪裏出？”
　　“來自村裏的公產。”
　　“公產從哪來？”
　　“本鄉原先的私產，盡數改為公產。”何心隱道：“並設壹率養負總責，又有輔養、維輔養六人、總管十二人輔助，這些人組織大家壹起耕種、做工、收獲，交齊皇糧稅賦後，再留足公中的，其余才按人頭分給各家作為口糧。”
　　“那麽萬壹有人偷懶呢？”沈默問道。
　　“全部的田產分片包幹，年初時率養會同總管們，給定本年計劃。”何心隱道：“到時候就按照年初給定的數量收糧，多出來的可以自留，少了的只能從口糧中扣了。”
　　“好吧，最後壹個問題。”沈默問道：“妳如何說服那些大戶，把自家的田產貢獻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何心隱面上閃過壹絲尷尬道：“我家是最大的大戶……占了大半的土地。”
　　“原來如此。”沈默輕聲道：“不然還真的很困難呢。”
　　“不要把人都想得私欲橫流。”何心隱有些生氣道：“我對幾家大戶說，雖然我們現在家裏很有錢，過得很好，但有道是‘富不過三代’，誰也不知何時家道中落，到時候子孫如何度日，如何給我們養老？還不如把田產都變成公產，這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有全鄉人壹起負擔，便可永世無憂了。”又著重強調道：“聚和堂施行三年了，全鄉人大都覺著這樣很好！”又嚷嚷道：“不信明天我帶妳到處走走，妳自己看看就是了！”
　　“願意之極。”沈默正色道：“何大哥，妳不要誤會，我對妳的踐行充滿了敬意，之所以盤問這麽仔細，只是為了幫妳查缺補遺，看看怎麽才能更好地辦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何心隱點點頭，低聲道：“妳好好看，多想想，這方面誰也比不上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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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壹早，沈默便被何心隱扯著出了門，沈默苦笑道：“還沒吃早飯呢……”
　　“去學堂吃……”何心隱道：“不然要耽誤早課了。”
　　“嫂子還沒吃呢？”沈默道。
　　“她自己做著吃。”何心隱道：“簡單的早飯還是沒問題的。”
　　沈默這才不再問，專心看四周的建築，正如昨晚他猜測的，所有人家都是壹個樣——粉墻黛瓦的兩層小樓，每家都有院子，院墻只有半人高，從外面便能看到，裏面養著雞鴨，卻沒有狗……何心隱自豪地告訴他，村子裏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養狗沒有用處。
　　很多村民都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吃飯，女孩們為父母端上飯菜，果真看不到壹個男孩。大人們朝他倆熱情地打招呼，當然沈默知道，自己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他是何心隱的朋友罷了。
　　走到壹段沒人處，他才低聲問道：“為什麽每棟房子都壹樣？”
　　“原先也是有差的，這二年給統壹蓋的。”何心隱自豪道：“每壹家的房子，都是大家壹起幫著蓋，蓋出來當然是壹個樣的了。”
　　“確實很強大……”沈默不由輕嘆道。
　　說話間到了昨天的‘聚和堂’，兩人這次直進正院，正院便是族中子弟的學堂，再往後壹進是食堂。兩人徑直來到了食堂，但見偌大的堂屋裏，排著四排長長的餐桌，每張桌子的旁邊都排列著兩行座位，穿著壹樣衣裳的男孩子們，按照年齡坐在那裏，原先還有些小小喧鬧，但何心隱壹進來，大家都保持肅靜，鴉雀無聲。
　　何心隱示意沈默在第壹張桌子後坐下，他則往正中走去。
　　沈默坐下後發現自己面前只有空盤子空碗，再看孩子們面前也是壹樣，心裏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