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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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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壹七章 做得偽君子,做不得真小人。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呵呵……”老漢被他逗笑了,卻仍然矜持著不開口,倒是邊上掌櫃的,忍不住道:“妳這老漢,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妳不講我替妳講!”
  沈默笑道:“這樣,妳也坐,咱們邊喝邊談。”
  那掌櫃的不客氣坐下,也給自己倒壹杯‘十月白’,便打開了話匣子……原來老者是昆山縣人,名喚魏有田,膝下有子有女,家中積有田產,原屬中上和美之家。然天有不測風雲,只恨歹人惦記,有同縣無賴孫五者,妄稱魏家田產為‘己業’,奉獻給豪門貴官家。魏家自然不服,告到官府。誰知縣令亦曲意奉承大戶,竟將其田產悉數判給了貴官家。
  投獻分兩種,壹種是自獻,另壹種就是這妄獻,前者尚有自保之意,後者卻是奸人攀附權勢,邀功取賞的法寶。他們以有主之田,謊稱家業或者無主之業,投充貴官家為家人、奴仆、莊頭,仗著貴官家的權勢,勾結官府,坑害百姓,殊為可惡!
  魏家遭此無妄,其三個兒子自然不服,揚言誓死保衛家業,數度擊退前來接收之人,終致潑天大禍,幾十官差前來,當場打死壹個,其余兩個被抓走,投入大牢。老漢的妻子心疼的壹命嗚呼,只剩下父女兩個,也被驅逐出昆山境內,任其自生自滅。
  聽掌櫃的講到這,老漢已經是淚流滿面了,他哽咽的接過話頭道:“前日流落至此,多虧了掌櫃的好心收留,還允許我父女在此賣藝。”‘叫花昆山’的招牌,並不是全貶義,還說明昆山人人能彈會唱,走到哪裏都有壹口飯吃:“只是心中難過,無法自抑,擾了公子的雅興……”
  沈默緩緩搖頭,問道:“下面怎麽辦?”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父女倆想先在這練練技藝,然後壹路賣藝北上,去京師告禦狀。”老者顯然是純樸的,不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
  沈默聞言微微皺眉道:“縣上面有府,府上面有省,省上還有東南總督,為何舍近求遠,去千裏之遙的北京告狀?”
  “不去北京不行啊。”老者神色黯然道:“那家人家勢力太大,總督也不敢惹。”
  “什麽人家?”沈默心頭壹動,問道。
  “松江徐家。”掌櫃的插嘴道:“那孫五已經改名叫徐五,投身在徐府為奴了,徐府隨即給他壹大筆銀子,命其在原籍開張典當鋪面,繼續為非作歹,以圖利壹方!”
  “太放肆了!”沈默壹聽便沈下臉色,壹拍桌子道:“他在松江為非作歹也就罷了,還把手伸到我蘇州來了?”
  兩人只以為他在發泄義憤,都沒有多想,魏有田接著道:“都說徐閣老是官居壹品的副相,恐怕總督也得被他管著吧?所以我琢磨著,要想告出個名堂來,就得上北京,找皇上告狀去。”
  沈默心說,我得那個乖乖呀,可千萬別去給我添亂,萬壹真讓有心人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亂子的……目前的政治均勢,是他願意看到的,既有利於胡宗憲抗倭,也有利於自己做壹番事業出來。
  但他畢竟不是個混賬官兒,還幹不出派人暗阻群眾進京上訪的矬事兒。想壹想便道:“老魏妳其實不必跑那麽遠,昆山縣歸蘇州府管,妳告的又不是徐閣老,而是壹個冒名投獻的混混而已,相信府尊大人會為妳主持公道的,只管去府城告狀吧。”
  “府尊大人?”誰知兩人連連搖頭道:“誰不知府尊大人是徐閣老的學生,胳膊肘子豈能往外拐。”那魏有田還憤憤道:“要不是多了這層關系,那孫五也不會想到投獻徐家,縣太爺也不壹定這麽偏袒!”
  沈默這個汗啊,合著自己倒成幫兇了。
  ※※※
  這時那掌櫃的突然道:“我們長洲縣出了位海青天,出了名的不畏強權,不妨找他告狀……”
  話還沒說完,卻被沈默打斷道:“海青天確實能為民伸冤,可被府尊停職禁足,自顧尚且不暇呢。”心說要是告到海閻王那裏,小事也得變大,大事就得破天!所以他得想法打消這個念頭:“況且他是妳們長洲縣令,也管不著他們昆山縣。”
  聽了他前半段話,兩人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憤怒之情,皆是憤憤道:“這年頭,好人沒好報,好容易出了個好官,還被糊塗上司給拿下了!”
  沈默面上發緊,心說我雖然平素脫離群眾,但也沒幹過壞事兒吧?怎麽就成了糊塗上司呢?
  看來輕易不能當青天的對頭啊,老百姓可不管妳冤不冤,直接打成黑天了。便笑道:“妳們這可是假消息,想府尊大人何其英明睿智,怎麽可能冤枉海青天呢,事情壹旦查清,不日便能重新出山了。”說著假裝想壹想道:“蘇州推官歸有光,老成持重,頗得民望,妳們應該去問問他的意見。”
  “真的嗎?”兩人驚喜道:“海大人真沒有被砍掉嗎?”壹聽海青天還有出頭之日,掌櫃的和魏有田,便興高采烈起來,根本聽不進別的話去。
  “當然沒有。”沈默幹笑道:“妳們誤會府尊大人了,他也是青天大老爺……”這話他自己說著都沒勁,因為人家肯定不信。
  “是啊是啊。”兩人草草點頭敷衍,便興高采烈地商量著,只等海青天復官,就去府城擊鼓鳴冤,想來海青天壹定會主持正義雲雲,讓沈默好生沒勁。
  好在兩人看出他意興闌珊,趕緊打住話頭,掌櫃的起身道:“不打擾公子爺了,我給您熱熱萬三糕,做個醒酒魚湯去。”
  那魏有田也道:“方才攪了公子爺的雅興,現在老朽收拾心情,給您重唱壹曲賠罪吧。”鄰座的魏家女兒趕緊過來,跟父親重新支起樂器。
  若菡也過來坐下,沈默頷首笑道:“洗耳恭聽。”父女倆便輕吹蘇笛、慢敲堂鼓。
  待壹段悠揚的前奏後,女兒輕啟朱唇,清唱起來:“唱壹聲水紅花也羅。偶爾閑步。試看世情。奔走侯門。驅馳塵境。我仔細想將起來。貧賤雖同草芥。富貴終是浮雲。受禍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禍。與時消息。隨世變遷。都是壹場春夢也。”果然壹掃憂思沈重,清麗的不食人間煙火……
  沈默夫妻倆雖然聽過許多次昆腔,但皆要在大鑼大鼓的烘托下,且稍顯平直無韻,卻從聽過清唱也可以如此舒徐委婉,清麗悠遠,讓人,且旋律更加優美,讓人耳目壹新,不自覺便沈迷進去。
  ※※※
  當夜,夫妻倆便歇在小鎮上,壹座臨著清亮亮的河道的旅社中。
  殘燈如豆,沈默披衣坐在窗前,手指輕敲著窗臺,口中輕哼著唱詞道:‘笑妳驅馳榮貴。還是他們是他。笑我奔波塵土。終是咱們是咱。追思今古都付漁樵話。’似是還沈浸在那流麗悠遠的水磨腔中壹般。
  遊玩了壹天,若菡有些累了,倚在床頭輕笑道:“相公若是喜歡,不如我們將那個魏良輔從太倉請到蘇州,請他每天唱給妳聽。”經過詢問,才知道父女倆唱的是魏良輔新改的水磨唱腔,目前僅在太倉、昆山壹代流傳。
  “魏良輔可不是個壹般唱戲的。”沈默不禁失笑道:“我早聽歸有光說,他是嘉靖五年進士,官至山東左布政使,致仕以後才流連梨園,立誌改革昆山腔的。”說著笑道:“我見他還要叫壹聲老大人呢,哪敢請他出臺?”
  若菡吃驚道:“竟有這樣的奇人?我還以為……”覺著後面的話有些唐突,便打住不說。
  可夫妻倆心意相通,沈默聽了前半句,就知道她後面要說什麽,笑道:“還以為當官的都是掌權時撈銀子,致仕後修園子嗎?”
  若菡壹吐小香舌道:“我可沒那麽說。”說著還為夫君分辯似的道:“也不能說的那麽絕對,比如海瑞掌權時就不撈銀子;魏良輔致仕後也不修園子。”
  沈默搖頭笑道:“不能以偏概全,其實大部分人還就是那個德行。”說著起身道:“哎,戲文裏唱得好,‘家有廣廈千萬間,睡覺只需三尺寬,家有良田萬萬頃,壹日只能吃三餐。’妳說那些人怎麽就不知道適可而止呢?”
  若菡輕聲道:“相公是在想徐家的事吧。”
  沈默苦笑著撓撓頭,往床上壹躺道:“這個事兒啊,我左右都不是,只能為難自己。”
  若菡靠過去,輕輕為他揉著太陽穴道:“我知道,夫君胸有經天緯地的錦繡,心裏裝著社稷和百姓,不肯壹味的同流合汙。”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我者謂我心憂。”沈默舒服地感受著妻子的柔軟,面上卻帶著淡淡的憂傷道:“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我卻得包庇貪得無厭的徐家,真讓人像吃了蒼蠅壹樣惡心,灰心!”
  “為什麽?”若菡輕聲問道:“難道夫君永遠都不能與徐閣老為敵嗎?”
  沈默緩緩點頭,閉上眼道:“天地君親師,綱常的東西,我能奈何?誰都反得了徐閣老,我沈默卻不能。”說著嘆壹口氣道:“這個官場上,我可以做偽君子,卻不能做真小人啊!”
  看到夫君糾結的樣子,若菡心疼的將他緊緊摟住,想將他的痛苦盡量分擔,輕聲呢喃道:“何日學那張翰回鄉歸隱,妳我夫妻男耕女織,生兒育女,那該多好啊……”
  沈默的消沈只是壹瞬,他不想傳遞消極給愛人,便賊眉鼠眼地笑道:“說道生兒育女,我覺著我們該抓緊了。”兩手就開始不老實的伸進去摸索。
  這男人,若菡暗暗呻吟壹聲道:‘方才還悲傷的像個丟了風箏的孩子,怎麽轉眼就這樣了。’不由嬌笑道:“怎麽,想通了?”
  “想通了。”沈默壹邊貪婪地吮吸著,壹邊笑道:“謹遵夫人教誨,名利於我如浮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魚水之歡?”
  “討厭……”若菡被他媽的不勝嬌羞,看壹眼紅燭道:“先熄燈嘛。”
  “來不及了!”沈默鬼叫壹聲,被浪翻紅間,襄王會神女。
  ※※※
  翌日壹早,啟程離開這溫柔的水鄉小鎮,返回蘇州城,路上沈默便命鐵柱,拿自己的手諭,傳昆山縣令祝乾壽速來府衙相見。
  壹回到蘇州城,還沒在簽押房坐穩,王用汲便急乎乎的找過來道:“大人,糧食沒了。”
  “什麽?”沈默登時驚得魂飛魄散道:“怎麽沒的?!”拜前些日子的折騰所賜,他最聽不得這四個字。
  王用汲道:“吃完了,災民太多,您給的兩萬石已經光了。”
  “靠,嚇我壹跳。”沈默壹屁股坐下,罵壹聲道:“以後說話精確點,不知道本官膽子小嗎?”
  “呵呵……”王用汲幹笑壹聲,心說您膽子小,還敢跟九大家硬抗,那就沒膽子大的了,便道:“大人得再批點糧食了。”
  “已經吃了我多少糧食了?”沈默使勁撓撓腮,當官最願意幹的,就是賑濟本地災民,最不願幹的,就是賑濟外地災民。因為前者可以名正言順讓本地士紳捐獻,還可以向上級要求減免稅賦、撥放賑災糧,這哪壹項都是吱吱冒油的。
  但攤上外地災民就大不壹樣了……自己百姓沒遭災,士紳不捐妳也沒辦法,上級同樣給妳免稅,賑災糧草更是壹粒也別想。若是拿義倉的糧食賑濟,老百姓還會不高興,說‘那是我們的救命糧’!可謂是吃力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而蘇州城的北地災民,已經盤桓三個月了,這就意味著,沈默已經養他們壹百天了,翻壹翻賑濟的賬冊,前前後後已經吃了他十萬石糧食,這虧著也就是蘇州,換成壹般的中下府,直接就吃垮了。
  但白花花的糧食都是錢啊!這對經過‘今春糧食危機’的沈默來說,認識尤為深刻,心疼地看著那壹筆筆打了水漂的糧食,他愁眉苦臉道:“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這個窟窿難道要我壹直填下去嗎?”
  “目前來開,好像是這樣子的。”王用汲道:“去年王崇古大人在位時,他就足足養了那些人壹年,最後到冬裏實在受不了,將秋收的糧食放給他們,讓他們回去過年。”
  “結果呢?”沈默斜著眼看他道。
  “結果回去過了個年,今年這不又回來了麽。”王用汲苦笑道。
  “靠,缺心眼。”沈默罵壹聲道:“真給山西人丟臉。”
  王用汲笑笑,道:“您到底批不批啊?”
  “哎。”沈默提起筆來,又停住道:“我不能養閑人啊,前些日子沒辦法,白養就白養,現在安定下來了,就不能想辦法,給這些人找點活幹?”
  “城裏的工場現在普遍開工不足,本地人還沒活幹哩。”王用汲道:“再說機工都是熟練活,那些北方人粗手笨腳的,根本幹不了。”
  “不要歧視嘛。”沈默早發現在這個傾向了,這個時代的江南人,有著無比的優越感,瞧不起北方人,瞧不起巴蜀人,瞧不起閩粵人,更瞧不起西北、西南人,可以說除了江西湖廣之外,就沒有瞧得起的。
  當然,沈默也承認,人家確實有這個本錢,在倭亂之前,江浙壹地繳納的賦稅就占了全國的七成,現在倭亂壹起,江南自顧不暇,朝廷的財政立刻陷入窘境,怪不得都說寧為長江犬,不當黃河人呀,差距實在太大了。
  想了想,沈默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樣吧,糧食先不發,妳把歸有光找來,我們三個合計合計,看看能不能給他們找個活幹。”無疑,他想到了那個時代,要促進就業,拉動‘基弟屁’,政府就會大興土木搞工程,雖然時代不同,但有些方法是古今皆準的。
  ※※※
  壹個時辰之後,在歸有光閃爍的淚光中,沈默擦擦汗道:“好吧好吧,準備疏浚吳淞江了,妳把計劃書準備好,我倆明天就去找海瑞,據說他媽來了,我這個上級應該去看壹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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