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三章 如何破局？

　　趁著還沒有回報的空當，沈默想瞇壹會兒，休養壹下精力，誰想只要壹合眼，便是滿眼的屍山血海，讓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只好躺在那裏，瞪著天花板，思考事情可能的發展。
　　但他發現根本理不出頭緒，因為在這場陰謀和變化中，自己被擋在了外面，沒有授權，無法知情，是那麽的渺小無力。氣餒之余，不禁幸災樂禍道：‘這次妳要是真完了，那絕對是自作自受。’那個妳，自然指的是嘉靖了。
　　天快黑的時候，三尺帶回了探聽到的消息——嘉靖皇帝於十天前歸鄉，起初拜祭顯陵，重遊興王府、泛舟莫愁湖，甚至還接見了家鄉父老，宣布免承天府三年稅賦……每日出行如儀，並無任何異常。
　　三天前，皇帝宣布若有所得，要閉關三日，應該在明天上午出關。大臣們也樂得偷懶，便相約在湖上遊玩，這也許就是城中外緊內松的原因吧。
　　聽了三尺的說法，沈默不置可否，問道：“見著高大人了嗎？”
　　三尺搖頭道：“見是見著了，但東廠暗哨盯得他太緊，沒法接上頭……還有其他幾位大人，也是壹樣的情況。”說著又想起壹事道：“哦，還有，現在那個叫熊顯的什麽元師，好像深得皇帝信賴，皇上有什麽話，都是通過他往外傳，大臣們很有意見，說皇上對他的寵信，有甚於當年對邵元節、陶仲文之流。”
　　“那陳洪呢？”沈默沈聲問道。
　　“正要向大人稟報呢。”三尺道：“陳洪的動作更可疑，他幾乎把隨扈部隊的將領都換了遍，現在裏裏外外都是他的人了。”
　　“嗯，知道了。”沈默點點頭，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只見天上繁星點點，湖中燈火流光。大人們遊興不減，要繼續夜宴下去。安陸城中發生的壹切，看上去都沒有什麽不同，皇上依然耽於修道，小人依然弄權，大臣們依然無所事事，就像之前無數年壹樣，沒有什麽不尋常之處。
　　但沈默分明從這黑暗的夜色中，嗅出了濃重的陰謀氣息，壹定有壹些事情，在不為人知地發生著。他多想有壹雙慧眼，能看透迷霧，把事情看個清清楚楚啊……可惜的是，這次卻遇上了出道以來最大的危局，他是那麽的茫然無助，深感力不從心。
　　思考了良久，沈默發現還得回到原點——孤軍奮戰是絕對不行的，必須要到合適的幫手，才有可能取得進展。壹個好漢還得三個幫呢，何況自己乎？
　　他相信，陳洪那些人大肆弄權、排除異己。必然早就引起壹些人的不滿，甚至很多警覺之人，也會嗅出其中的陰謀氣息，自己下壹步要做的，就是找出這些人，把他們團結起來，群策群力！
　　可是用什麽辦法，既能達到目的，又不引起東廠的註意呢？沈默的目光最終落在那些歌舞升平的畫舫上，不禁失笑道：“原來方法就在眼前。”
　　“大人有好辦法了？”身後的三尺激動道。
　　“嗯。”沈默頷首道：“掌燈磨墨。”
　　“是。”三尺手腳麻利的點好燈，磨好墨，沈默便端坐在桌前，開始模仿某人的筆跡語氣，連寫數道請柬，命三尺趁夜色發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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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壹早，幾位被邀請的官員都看到了，那個裝在普通信封裏的請柬，但看完後沒人覺著失禮，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因為發出邀請的那位，實在不壹般——比王世貞更有名的才子，國子監祭酒徐文長！
　　誰都知道徐渭眼高於頂，平素不屑與同僚來往，能得他青眼者，無不是極優秀的才俊，現在經邀請自己參加他的壽宴，這是壹份千金難換的臉面啊！所以受邀者無不歡喜雀躍，備好禮品，梳洗打扮壹番，早早便出門去赴約了。
　　離奇的是，徐渭自己也收到這樣壹份請柬，打開壹看，不由樂了：“我什麽時候要請人吃飯，還給自己發請柬了？”他本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仔細壹看，便認出了是沈默的筆跡，立刻知道這裏面必有蹊蹺，看清楚地點，便急忙忙趕去了，倒比所有人到的都早。
　　按照請柬上的描述，他不費力的找到了那艘船，壹眼就看到沈默的衛士，便更加確定有什麽事情發生，趕緊進去畫舫，在衛士的指引下，徑直往二層去了。
　　天色過了巳時，賓客陸續到來，果然見到徐渭滿面春風的在那裏接客，頓感大有面子，紛紛拱手問安。徐渭客氣的答禮，把賓客都請進艙室內去，自有茶水點心伺候。
　　賓客中有文官、有武將、甚至還有宮裏的太監。成分極為豐富，完全擺脫了‘人以群分’桎梏，顯示出主人獨特的品味……當然壹想到是徐渭這樣的怪人請客，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等到賓客到齊，徐渭便命畫舫離岸，往湖心駛去。他則坐到桌前，對受邀而來的八位賓客道：“諸位能來，在下不勝感激……”
　　眾人忙謙遜道：“能得文長先生邀請，我等不勝榮幸。”
　　徐渭卻搖搖頭道：“不是我請妳們，今天也不是我生日，邀請妳們的另有其人。”
　　“啊……”眾人面面相覷道：“是誰借您的名義請客？”
　　話音未落，便聽壹個溫和的聲音道：“我。”眾人擡頭壹望，便見壹身灰色布袍的沈默，從樓上緩緩走下。
　　“沈大人？”眾人壹看是沈默，不由紛紛笑道：“您也太見外了，知道是您的局，我們誰敢不捧場，還用得著讓徐大人出面了嗎？”
　　沈默卻沒有笑，而是步履沈重的走到眾人面前，沈聲道：“這是為了掩人耳目。”
　　此言壹出，滿室皆靜，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又聽沈默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因為我懷疑，有人要謀反！”
　　安靜，死壹般的安靜，眾官員面面相覷，只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馬全，壹邊往外走，壹邊嘟囔道：“哎呀呀，差點忘了，咱家今天還要當差呢。”馬上就有另壹位，武驤左衛指揮使、東寧伯焦英跟上道：“我也是……”但當他們走到門口，又被兩個牛高馬大、面色不善的武士逼了回來。
　　艙室中的氣氛怪異急了，人人面色各異，有的驚恐，有的緊張，有的不知所措，還有的害怕的臉都白了。
　　“都坐下。”徐渭喝壹聲道：“先聽沈大人把話說完。”
　　眾人也沒有主意，便神色不寧的坐了回去，惶恐地望著沈默道：“沈大人啊，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謀逆可是要誅九族的。”
　　沈默不禁失笑道：“又不是讓諸位謀逆，而是與我壹道撥亂反正，立那勤王之功。”
　　“呵呵……”眾人尷尬地笑起來，其中壹位，太仆寺少卿徐輥道：“沈大人不是在開玩笑吧？這朗朗乾坤、平白無故的，誰敢圖謀不軌？咱們還是喝酒吧……”眾人也附和著幹笑起來。
　　沈默卻沒有笑，沈聲道：“諸位有所不知，南京河南道禦史林潤，曾在揚州城請求面聖，要當面彈劾伊王典楧不法諸事，但被人擋下，未能如願。”說著從袖中抽出壹份奏章道：“他便找到在下，請我向皇上代呈。”便將其交給眾人傳閱。
　　那奏疏上列了伊王的十大罪狀，除了侵占民宅、強奪臨藩、濫殺無辜之類的暴行外，牽扯到謀反的就有壹半，諸如王府逾制、私設東廠、收買亡命，瘋狂擴軍之類，而且每壹條都有精確的數據為佐證，沒有絲毫模糊之言。諸如伊府原額護衛旗軍二千名，今多至壹萬四千六百五十余名；儀衛司校尉原額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其余不在編者不計其數！
　　當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誰還敢說伊王不是圖謀不軌？那他不是收了伊王的錢，就是伊王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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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座的諸位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如此重大的彈劾，卻無法進呈聖聽。”沈默淡淡道：“這意味著什麽。”
　　眾人不由暗暗點頭，那壹定是有人不願讓皇帝知道，而有能力做到這壹點的，天下也不過兩三人而已。
　　正在猜測那人的身份，又聽沈默道：“我從紹興返回，在鄱陽湖上遇到了壹場追殺，追擊的壹方是嚴世蕃蓄養的武士，被追的壹方，是暗中調查他的異俠何心隱。”頓壹頓道：“因為何心隱發現，嚴世蕃與伊王做著同樣的事情，蓄養武士、偷造兵器！當他前幾日潛入嚴世蕃制比王府的宅院時，發現那些武士已經全部消失，而且嚴嵩已經被他的兒子……軟禁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如這最後壹條來的震撼，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徐輥顫聲道：“您不是開玩笑吧，小閣老軟禁了嚴閣老？”氣氛越發凝重起來，如果說那伊王的事情，還讓人覺著很遙遠，但要是嚴世蕃真的把他爹都關起來了，災難可能就在眼前了。
　　“或者說拘禁，可能更合適。”沈默淡淡道：“現在何大俠追蹤那些消失的武士去了，而我則日夜兼程，趕來向皇上示警。”說著目光掃過眾人道：“結果我看到了東寧伯被解除兵權，馬公公被排擠出宮，幾位大人昨天想要進宮，也被擋在了外面……”
　　眾人不由點頭道：“大人說的沒錯，我們最近確實比較晦氣。”
　　“這不是妳們晦氣。”沈默搖頭道：“現在宮裏宮外、軍隊廠衛都在袁煒、陳洪和熊顯三人的掌握中，而他們三個，都與那嚴世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前兩位不用說，但第三位還是讓人十分驚奇的，眾人問道：“熊顯也與嚴世蕃有關系？”
　　“我追查了那熊顯的老底。”沈默冷聲道：“他是江西吉安人，當年曾進京投靠過嚴世蕃，後來靠著嚴世蕃的關系才發了跡，雖然二十年來看似再無聯系，但觀那熊顯如坐火箭壹般直入禁宮，成了堪比當年邵元傑、陶仲文似的人物，這背後就少不了嚴世蕃的操作。”
　　沈默的目光再次緩慢而堅定的掃過眾人道：“綜合各方面情況看，極可能有人在策劃壹場驚天的陰謀，期為博浪、荊軻之謀！”頓壹頓，他提高聲調問道：“諸位，我們深受皇上厚恩，壹身榮辱早就與皇上聯系在壹起，現在皇上有事，我等責無旁貸！寧正而斃，不茍而全！”
　　聽沈默這樣說，眾人還真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但這件事終究非同小可，若是光憑他幾句話，就能讓大夥不計後果的跟著幹，那他們也就混不到今天了。所以片刻沈默後，身份最尊貴的東寧伯焦英道：“沈大人，不是兄弟們不相信妳，只是您那些情報也都是聽來的，算不得鐵證如山，弄不好還會讓皇上怪罪的……”
　　沈默早預料到，這些人的反應不會太積極，因為他所找的這些人，人品真的很壹般……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皇帝總喜歡用些佞幸小人來擔當近侍，用世勛子弟來統領禁衛，而這些人基本上沒讀過什麽書，素質很壹般，顧慮卻很多，反正想指望他們熱血上頭跟著幹，是基本不可能的。
　　但沈默也不是全無把握，因為他所挑的人選，要麽是跟袁煒有仇，要麽是不受陳洪待見，要麽皇帝壹出事兒，就得跟著掉腦袋，所以縱使老不情願，最後也得跟著自己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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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有耐心等，有人卻沒這個耐心……
　　“先見到皇帝再說吧！”壹直沒開腔的徐渭，終於冷笑道：“妳們誰知道這三天裏，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陳洪能夠肆無忌憚的排擠妳們，為什麽誰都不許進宮！身為臣子，最關心該是皇帝的安危，而不是皇帝會不會怪罪！”
　　他這壹番話雖然嗆人，卻讓人無法反駁，誰敢再多說，就是不關心皇帝的死活了！
　　見氣氛有些僵，沈默打圓場道：“諸位都是我沈默的兄弟，我是絕對不會害弟兄們的！我既不叫妳們跟著我闖宮，也不讓妳們去跟他們拼命。”引得眾人壹陣笑道：“若真有人圖謀不軌，就是拼命也不含糊！”
　　“很好。”沈默點頭笑道：“我們的當務之急，壹是弄清楚到底將會發生什麽，二是盡快把危險信號傳給皇上。”說著問甘陪末座的壹位中年人道：“崔太醫，妳能見到皇上嗎？”因為太醫目標最小，而且有名正言順接近皇帝的理由，這正是沈默請他來的原因。
　　崔太醫面色糾結了許久，才輕聲道：“可能會有機會吧……每隔三天，太醫院都會派人為皇上診脈，我跟院判說說，應該可以討到這份差事。”
　　“什麽時候？”沈默追問道。
　　“明天下午。”崔太醫咽口唾沫道。
　　“很好。”沈默從袖中掏出壹根寬布條道：“將這個系在上臂，可以躲過搜身，等見到皇上後，便將其解下呈上。”
　　崔太醫接過來，打眼壹看，便看到什麽‘先於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之類，知道是沈默寫給皇帝的示警信，便鄭重的收到懷裏，點頭道：“我會盡力去做的。”雖然他生性有些懦弱，但面對這份沈甸甸的重托時，他還是覺著，自己應該接受並完成它，它將成為自己這壹生，最光輝的時刻。
　　“拜托了。”沈默朝他笑笑，又對其他人道：“諸位回去請密切關註身邊的動向，我們隨時保持聯系，妳們放心，沒有皇上的授權，我不會讓妳們幹什麽出格的事兒。”頓壹頓他緩緩道：“如果最後證明是虛驚壹場，壹切責任有我擔負，妳們都是護住心切，皇上不會怪罪的。如果相反，壹切大家分享，我沈某人絕不貪功！”
　　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幾人還能說什麽？都鄭重點頭道，聽您的吩咐。
　　沈默點頭笑笑道：“都註意安全，來日共飲慶功酒。”
　　“共飲慶功酒！”眾人齊聲應道。
　　下午時分，畫舫開回碼頭，賓客各自散去，徐渭立在船頭，代主人送客完畢，回到艙中對沈默笑道：“好多年沒見妳，這般戰意十足了。”
　　“嘿嘿。”沈默笑道：“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