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萬世陰冢 鴻飛冥冥

　　宿通心裏咯噔壹聲，急趕兩步，卻聽到那邊有壹聲厲嘯，尖銳刺耳，沖得人氣血浮動。他也精通魂魄心意之術，如何不知這是撼殺神魂的法門，出了這招，便等於兩方撕破了臉，究竟是哪個蠢材……
　　然後他就看到雲層中飛撲上前的夏叔齊的身影。
　　宿通怒罵壹聲，也沒想到，千山教的人竟然不依不饒，比他還先壹步登上罡風帶，直接來尋人晦氣。只是毀了“獵鳥”大計，對千山教有什麽好處？在協議中，本就是他們占了大頭啊……
　　又氣惱又頭痛的空當，忽聽到金鐵鏗鏘之音，不知是誰人拔劍，幾乎與此音同發，便見那夏叔齊壹聲慘嚎，頭頂迸血，翻滾下落。
　　事態變化太快，宿通壹時也楞了，但身形還往前去，到了近前，第壹個見到的，就是那位“遊師”，她壹身北荒很常見的罩頭黑袍，不露半點兒肌膚，頭罩前壹層薄薄煙氣，讓人看不清面目。
　　認識這段時間，宿通只是從她聲音中，得知這是壹個女子。
　　說實話，荒南五聯對這樣不知根底的人物，是很有些戒心的，可從另壹個方面看，這位“遊師”，近十年來，在北荒、北地三湖區域行動，巫法神通甚是玄妙，“遊師”便是人們對她的尊稱，並非無名之輩，陰山派請她來，也是看中了她尚可的名聲。
　　因為幾只難能得手的逍遙鳥，得罪北地幾大勢力，想來此女也不會做這種蠢事。
　　可是目光再壹轉，宿通卻看到壹人。
　　這人也是與遊師壹般，遮身罩臉，只是袍子是灰色的，看得出身形挺拔，此時正持劍歸鞘，無疑就是剛剛壹劍擊傷夏叔齊之人。雖看不清面目，但看那從容悠然的模樣，顯然不把這當回事兒。
　　坦白說，夏叔齊出醜，他心中很有些愉快的，但轉念壹想，想那夏叔齊的境界修為還在他之上，已落得如此下場，豈不是說，他也挨不過對方壹劍？
　　他愈發仔細地察看來人，壹看之下，心頭突地發緊。
　　參與“獵鳥”大計的三百多位修士，他都將面目深印在心頭，就算是遊師這類不露真容者，也是著力記憶了身形、氣機等足堪辨識的條件，可這壹位，身形氣度等，都極為陌生，他可以肯定，這是絕沒有備過案的。
　　這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劍道高人？
　　他想到早就制定好的規矩，有些頭痛，環目掃視，見荒南五聯這邊，沒有比他地位更高的人物了，只好硬著頭皮湊上前去：“遊師果乃信人，能得遊師之助，今日之事，我等勝算當是大增。咳，這位是……”
　　兜帽之下，遊師以頗具磁力的嗓音回應：“護法。”
　　“護法？”
　　宿通楞了楞，猛地想起來，在遊師與陰山派達成的協議上，確實有自帶護法的內容。
　　這位遊師，本身神秘，但在北方遊歷時，交遊廣闊，身邊從來不缺同伴，在荒南五聯的情報中，她身邊就曾經出現過壹位步虛劍修，戰力驚人，只是前些年被盤皇宗招攬了去，拜為上卿，當時還在北荒引起了相當程度的議論，如今再帶壹位劍手，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他莫名有種感覺，這人他似乎是在哪兒見過。
　　他沒有細問。遊師此人，傳說中性情略有些倨傲，不是她看上眼的人物，便懶得打交道，宿通還算有些自知之明，也不願做兩面不討好的蠢事，再說了兩句閑話，見遠方人影排開雲氣飛來，觀其形貌，乃是千嶂城五化堂堂主侯東離，便暗籲口氣，帶著笑臉迎上。
　　其實侯東離在北荒有個不太好聽的綽號，名曰“化屍水”，是說他為人陰狠，與他結仇的人，到最後連屍骨都找不見，可這時候，宿通巴不得把燙手山芋扔出去，見了侯東離，便分外熱情。
　　幾句廢話之後，他急急忙忙馭器飛走，臨去時，他又回頭，往那邊看了眼，那無名無姓的“護法”，按劍站在遊師之後，始終保持沈默，壹副盡忠職守的模樣，灰黑兩件遮面長袍，相映成趣，除此之外，就再無任何紮眼的地方，誰能想到，就是他，只壹劍便將千山教中頗有幾分名氣的夏叔齊打落雲層？
　　唔，越看越眼熟了。
　　宿通想不起自己認識的人裏，有哪個是精通劍道的。稀裏糊塗往下去，半途中，卻又見壹人。
　　“哎呀，夏執事……”
　　宿通實在不想和這人打招呼，可夏叔齊高瘦的身形，像根竿子似的矗在這兒，削薄臉上，戾氣深重，惡狠狠地盯著他，便是想無視，也不可得。
　　不過宿通第壹眼看到的，還是他額頭上猶未合口的壹道劍痕。看模樣，似乎連顱骨都劃開壹條縫隙，也不包紮，就這麽晾在罡風中。此人看著輕率，沒想到還是條硬漢。
　　嗯嗯啊啊幾聲，宿通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夏叔齊卻不給他推擋的機會，把手壹招，冷聲道：“伯陽公子有請。”
　　“這個……”
　　宿通腦子急轉，夏伯陽？他們之間說不上話啊！
　　他在大椎堂是副堂主沒錯，可在荒南五聯，他的排名至少要到二十人以外去，夏伯陽又是何等身份，也只有五個堂口的首腦，可堪與之正面交流。但越是這樣，夏伯陽的邀請，他越沒法拒絕，只能道壹聲：
　　“既然伯陽公子見召，還請夏執事引路。”
　　夏叔齊也不再多說，徑自飛下，宿通跟在他後面，不壹會便到了千山教立下的營壘。這營壘占地有二十來畝，住了不過十七八個人，寬敞得有些過分，裏面設下層層巫門防禦，雲氣周流，茫不見影。
　　但這並非是奢侈，作為直接抵抗逍遙鳥的主陣地，經營成銅墻鐵壁猶有不足，遑論如此。
　　離得近了，便見到營壘之中，煙氣霧藹如同溢出的水流，向外面擴散，中央卻似打開了海眼，有更多的霧氣噴湧而出，形成了種種奇妙影像。如同森林草甸中，奔騰的巨獸，又好似茫茫大海間，鳥飛魚躍，其間還有層疊而上的咒音，渾茫高遠，直入雲霄。
　　這就是巫法神通，能夠與萬物生靈對話的通靈秘術，在捕獵逍遙鳥的過程中，巫師的作用，是極其關鍵的。
　　想那逍遙鳥，日飛十萬八千裏，兼有虛空神通，就是長生真人、劫法宗師出手，也難以望及項背，只有巫門的通靈之術，才有可能將高飛九天之上的神鳥，吸引下來，降低其速度，迷惑其感知，使捕獵有成功之可能。
　　自五個時辰前，千山教第壹批抵達之後，通靈之術便再沒有停止過，這需要至少二十個水準以上的巫士，時刻維護，方能確保不失。
　　論實力，千山教遠在陰山派之下，憑什麽能在分配中占大頭，就是因為這巫法神通之故。
　　宿通很快就見到了夏伯陽，這位名震北地的“伯陽公子”，正在壹片空地上，與人說話，笑音朗朗，聽來心情倒是不錯。
　　宿通上前，先行見禮。
　　夏伯陽金袍束冠，豐神俊朗，只額頭有數道意義難明的巫紋，站在那裏，在雲氣霧藹層疊的營壘中，便像是光芒四射的太陽。
　　他對宿通倒是沒什麽特別之處，只是問起遊師之事，也問到傷到夏叔齊的劍手，宿通持謹慎態度，不偏不倚，只將自己所見說了，末了夏伯陽也沒有表明態度，反倒是扭頭對身邊那人笑道：
　　“師姐，妳看這位遊師如何？”
　　宿通偷眼往邊上壹瞧，心中也是古怪，他壹會兒功夫，已經見到三個穿連帽罩袍的人物了，這“師姐”罩袍的料子應該是好壹些，隱布符紋，光澤隱隱，大約是壹件法器，之前在他與夏伯陽話說時，卻是不顯山不露水，幾乎就隱藏在了霧氣之中，直到夏伯陽主動提起，宿通才註意到她。
　　隨後，他聽到壹個很是特殊的聲線。
　　剛才遊師的嗓音已頗是磁性，但與此女相比，卻還欠缺幾分特色。其聲略帶鼻音，入得宿通耳中，使他的胸腔都要與之共鳴，話音轉折時，又有金鐵之聲，略少些女性的和婉，卻令人壹聽難忘。
　　“妳已經有了腹稿，何必多此壹問？”
　　夏伯陽瞥了宿通壹眼，又笑道：“巫門無外，壹脈相承，都是同道中人，我也不願和她翻臉，只是覺得只有師姐這般人物，才能降得住她，這樣對大家都好。”
　　“我久不彈此調，還是讓花妖兒出馬吧。我今日來，只是想看她的本事。”
　　“想來不會讓師姐失望。”
　　宿通聽得背後冷汗，又是壹頭霧水，好不容易抽個空隙，忙告辭出來，依舊是夏叔齊送他，這個表面輕率的家夥，總算是包紮好了傷口，使了生肌壯骨的靈藥，腦門兒上傷口看上去也愈合了七八成。
　　到營壘之外，將分開時，宿通腦子裏仍是困惑。
　　看情形，千山教對遊師參與，早已知曉，並準備了手段，卻讓夏叔齊拿出個輕率的姿態，所作所為，讓人看不清楚。
　　還有那個“師姐”，千山教數代以來，很少有出名的女修，唯有壹位夏夫人，嫁與幽燦為妻，有大家氣象。那是夏伯陽的親姑姑，而在他這壹代實在沒聽說有出色的。
　　可觀夏伯陽神態，對那位“師姐”甚是看重，卻不知是哪路神仙。
　　正思忖之際，旁邊夏叔齊忽地開口：“那劍手的名姓，妳可知曉？”
　　夏叔齊這廝還是沒什麽禮數，當然，任是誰被人開了瓢，險些連腦漿都打出來，也難以撇下面子，宿通不與他壹般見識，但那劍手的身份，他也確實不知，略壹遲疑，夏叔齊已是急不可待：
　　“可是姓余？”
　　“余？”
　　宿通倒是沒聽說，近年來有哪個知名劍手姓余的，只能搖頭，夏叔齊不自覺摸上腦門兒傷處：“不姓余？怎麽感覺如此相像？”
　　這廝以前也被人如此當頭壹劍？宿通忍著笑，正要告辭，腰上懸著的壹枚鈴鐺突然發響，與之同時，夏叔齊那裏，也有巫法感應，兩人對視壹眼，都是哎呀壹聲：
　　“逍遙鳥來了！”
　　當然，並非是逍遙鳥當真來了，那鳥還在數千裏開外，卻是陰山派布在遠方的前哨，以特殊法門提前示警，要這邊的人們做好準備。
　　這時段算來，比計劃提前了快兩個時辰。當然，任是誰也不會認定，逍遙鳥會按著計劃來，所以並不怎麽意外，只是也沒有任何可供耽擱的時間了，當下，夏叔齊回了營壘，宿通則緊急趕往他在近地絆網的位置。
　　遁出沒三裏路，他壹回頭，便見那通靈之術顯化的奇妙景象齊齊湮滅，只余下層層疊疊的煙氣，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
　　“大海”之中，似有人低聲呢喃，用的是壹種他無法理解的語言，但也可以認為是無意義的哼唱。
　　可認真體會這聲音，宿通便覺得，這像是當年，他偶爾聽到的壹場上師講經法會，由上師以玄奧之言語，描繪出壹幅動人的圖景，仿佛仙宮道境便在眼前，但真想著攀援而上，卻是全無抓手，當真是愁煞人了。
　　“都是唬人的！”
　　宿通冷嘲壹聲，放出了陰魂分身，在體外形成壹道黑煙，帶著他到了預定位置，隨即屏息寧神。
　　近地絆網的主持者，以夏伯陽為正，陰山派蓋大先生為輔，可事實上，蓋大先生是參與“獵鳥”大計的唯壹壹位長生真人，在陰山派也是第壹流的人物，等到絆網發動時，主持者非他莫屬，夏伯陽也不過就是掛個名罷了。
　　此時，那位蓋大先生也知道參與修士的心思，堂而皇之地現身在絆網最中央，身外靈光騰起，多有暗影，竟是描畫出壹座綿延山脈，其勢森然，其上飛動的，多是幽光鬼氣，仿佛有百鬼夜行。
　　這是陰山派壹門極上乘的道法神通，名曰“萬世冢”，以真人元靈之意成山，以山為墳，以墳蓄陰，結成鬼兵百萬，上下法紀森嚴，分有王侯、將帥、兵校等等，內有陣法玄機，其中少數，更生靈明，老謀深算，不可以尋常鬼物視之。
　　最驚人者，是修煉此法到壹定境界的人物，可用秘法，使之修煉的法門“移冢繼統”，傳功給另壹個修煉同樣法門的修士，如此數代傳承，可使“萬世冢”壘土成山，達到壹個不可思議的高度，雖然對問道長生沒有什麽特別的幫助，但也是殺伐爭勝的上乘法門，“萬世”之名，倒也不是毫無根據的胡吹。
　　蓋大先生所修煉的“萬世冢”，是自陰山派開山門以來，便傳承下來的“雙璧”之壹，歷經近十劫，三十余代，雖然其中多有曲折，但數劫累積，也到了壹個驚人的程度。
　　也正因為如此，多少造成了“客強主弱”的局面，使他多年來難以再進壹步，但這番磨礪，也使他道心堅韌，非尋常外物可以動搖。
　　他站在那裏，身後萬世冢雖只顯化虛影，但映其心境，卻真如崇山峻嶺，巍然聳立，這邊百多個修為、心境不壹的修士，都是逐壹安定下來。
　　還有些困擾的，就是像宿通這般，修煉陰魂、厲鬼、怨靈等邪物的修士，都感覺自己收集、祭煉的靈物，在“萬世冢”出現後，就有些不聽使喚，躍躍欲動，大有飛蛾撲火之意。
　　這是下位陰物，天性法理中，對“萬世冢”這等道法神通的畏懼，還有向往。
　　還好蓋大先生也察覺到這點，稍做調整，最後壹點兒騷動也止息掉，人們都相繼進入了狀態。
　　宿通也是如此，全神貫註之下，時間過得飛快，那些擾人的咒音，也幾等於無，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仍發揮著作用，因為某壹刻，人們聽到了驚人的風聲。
　　在北荒生活多年，宿通曾親眼看到肆虐大地的黑暴，將房子大小的巨石吹起在半空，由飛舞的砂石將其撕碎，那時的風聲，連綿千萬裏，無休無止，堪為此界第壹惡風。
　　倒是近些年來，北荒環境巨變，黑暴止歇，砂石落地，只有陰雲傾壓，壹片死寂，實在安靜太多。
　　可這時，他耳孔中，又塞滿了強勁的風聲，或許還比不過北荒當年，可這風分明帶著生靈的熱度，又持續不斷地升溫。
　　壹過如暖春，二過如炎夏，三過如火爐，待到四、五、六遍的時候，已經很少有人敢用肉身去感受，只能放出真煞護體，看著身邊大地開裂，扭曲的空氣甚至有直接燃燒起來的，很快連綿成壹片火海。
　　逍遙鳥來了，更準確地說，是逍遙鳥群到了。
　　根據陰山派前哨測算，這壹波遷徙的逍遙鳥，數目在四到六只之間，其實逍遙鳥性近水寒，但因為速度太過驚人，雙翅蘊有風火之力，便是近地減速之時，帶起的高熱也足以銷鐵熔金。
　　這種情況下，眾修士還不能預設陣法阻擋，不然十有八九是要敗露的，此時壹個個捱得很是辛苦。還有更倒黴的，直接被風火之力侵入，轉眼就給燒化了。
　　宿通身邊就有這麽壹個倒黴蛋，焚化的黑灰甚至刮到他臉上，他暗呸壹聲，把身體貼伏在地表，就著簡陋的掩體，苦苦支撐。
　　但也沒多久，他感覺到，虛空中遊動的咒音，不知何時，高亢雄渾，彌漫在霧氣之間，但轉眼間，又變得低沈暗啞，緲若絲縷。給人的感受，就像是壹個說書人，講故事講到最精彩處，嗓子突然就含混不清，讓人忍不住就要伸過頭去，側過耳朵，仔細聽個明白。
　　然後，逍遙鳥就降了下來。
　　宿通沒有看到神鳥的英姿，他只感覺到早已約定好的那壹記震動，卟地壹聲，他用拳頭打陷猶是滾燙的土層，接觸到早已埋設好的陣勢節點，下壹刻，百余位精擅魂魄心意之術的修士，在陣勢的主導下，同時放射出最純粹的攻伐神魂之術。
　　逍遙鳥遁速無雙，禁受其壓力，其肉身之堅，可以想見，據傳其翎羽堅若鐵石，刀槍水火不侵，絕不比修行有成的真形法體遜色。直接攻擊其肉身，倉促間很難成功，所以，長年以來，修士都是用攻伐神魂之術。
　　所謂“絆網”，亦即配合通靈之術，以數百位精通魂魄心意之術的修士，分為近地、罡風帶、碧落天域三個區間，形成幹擾感知、束縛神魂的陷阱。
　　此時陷阱發動，方圓二十裏的虛空天地，“嗡”地壹聲低鳴，無形的震波彌漫每個角落，單是陣勢的反挫之力，就讓百多人同時口鼻濺血，昏沈不知東西南北。而在夏伯陽和蓋大先生兩人的計算下，逍遙鳥群正好落在陣勢合擊的中心點上，專門針對神魂的殺伐之力轟然而至，當場造成兩只逍遙鳥失去平衡。
　　雖然逍遙鳥並不全靠著翅膀飛行，可麽壹來，終究不好控制，兩具長達四百尺，如小山壹般的巨大鳥身重重撞在壹起，速度不可避免地滯下，算是給這次捕獵行動開了個好頭。
　　“定位！”
　　蓋大先生沈喝出聲，六只逍遙鳥，想要完全捕獲，根本就是癡心妄想，每次只能有壹到兩個目標，再多則力散。
　　不遠處，夏伯陽親自出手，在兩頭神鳥速度滯下的空當，將兩個標識打下，也就是這壹瞬間，認識到這是壹個陷阱的鳥群，發出了憤怒的嘶鳴。
　　逍遙鳥叫聲低啞，聲音就像是在萬丈深的海底滾動，本身倒是沒什麽特殊的神通，但這些身軀龐大的鳥兒，當真是縱橫天地間的神物，距離地面不過十余丈，硬生生翻折而起，錯亂的風如同利刃，沾著就是皮開肉綻，大多數人，都被可怖的風力壓得擡不起頭，什麽都看不見，只能少數人，勉力睜眼，卻只看到扭曲的烏光，幾乎超出目力的極限。
　　這種情況下，惟有蓋大先生站得穩當，神色也沒什麽變化，只有腦後“萬世冢”放出壹道綠光，在空中壹滾，化為壹個長袖飄飄的鬼物，手持壹件長幡，迎空壹張，灰白霧氣便似壹場暴風雪，吹刮開去，在此之前，周圍虛空，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逍遙鳥群高速轉折形成的烏光，莫名地拉伸扭曲，速度似乎也變慢了，夏伯陽瞇眼看著，甚至覺得他可以再組織起壹次攻伐神魂的沖擊。
　　他也確實下了令，但不等百多修士的力量聚合，逍遙鳥群已經沖入了二十裏高空，脫離了陣勢範圍。
　　“哎呀，可惜。”
　　“確實可惜，若九泉在，必不至此。”
　　說話時，蓋大先生已身形緲然，追擊而上。
　　在短程沖刺時，蓋大先生是唯壹壹個勉強能跟上逍遙鳥節奏的人，也是最忙碌的壹個。
　　他可惜的是，拿出的這件九泉幡，借自師弟王九泉之手。王九泉當年與上清宗余孽，還有化為地獄眾的渾燎交手，不慎損了道基，回山閉關，至今未出，若他能到此親自駕馭，以“九泉幡”扭曲虛空，曲折壹裏，變為九裏的能力，或真能再發動壹擊，增加勝算。
　　“獵鳥”計劃延襲多年來絆網的設計，分為三層，當地面上發動巫法，使逍遙鳥中招，促其接近地面時，近地絆網首先發動，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壹舉成擒，但基本上這個很難，而且若壹擊不成，在逍遙鳥的高速之下，也很難再追及了，便是蓋大先生操控九泉幡，也沒能再多壹次機會，只是能盡可能地重創目標，故而近地絆網最重瞬間殺傷。
　　然後是處於中段的罡風帶絆網，在逍遙鳥超高的遁速之下，大概要到這個位置，眾修士才有反應的余地，但要想捕捉，仍然很難，這個區域是起遲滯限制作用的。
　　最後壹擊，還是設在碧落天域，那是逍遙鳥的天然活動區域，也唯有步虛級別的修士，才能抵達，以精銳之師，對抗連遭打擊的逍遙鳥，勝算漸長，可這個，仍然只有壹擊之力而已。
　　成則成，不成則神鳥遠遁，再沒有機會。
　　瞬息之後，罡風帶絆網準確鋪開，仍然是百余名修士的攻伐神魂陣勢，這次主要是起混亂遲滯的作用，迷惑逍遙鳥群的飛掠方向。
　　這壹擊的難點在於，如何及時、準確地判定逍遙鳥的遁走路線，當然，還要祈禱逍遙鳥不要在受了驚嚇之後，放出穿梭虛空的神通，那時，就算是把壹位地仙大能請來，也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
　　讓人喜悅的是，迄今為止，鳥群並沒有使出穿梭虛空的神通，似乎北荒虛空結構的變化，起到了限制的作用。
　　蓋大先生已經盯上了兩只相撞逍遙鳥中的壹個，罡風帶絆網的主持人，顯出其精到的眼力和判斷，遲滯手段，絕大部分都落到這只鳥身上，使它和鳥群有了壹個比較明顯的距離。
　　萬世冢上，數百陰兵精銳，已經結成陣勢，隨時可以投放過去，只要稍做限制，蓋大先生有六成把握，可以將其困死在這片天空下。
　　只有壹線之機，如何把握，全看自家手段。
　　蓋大先生修道近千年，經歷過不知多少次類似的考驗，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拿出了近乎完美的表現，他認定，這次也壹樣。
　　那麽……
　　突然壹聲長吟，就接在攻伐神魂的手段之後，沒有任何縫隙。
　　在高速飛掠的過程中，壹切音波的傳遞，都有些失真，蓋大先生壹時間也沒有辨別出其中的玄妙，可心頭莫名就是壹顫，將要躍出萬世冢的數百陰兵，似乎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壹時竟放不出去。
　　但與之相應的，那只將要落單的逍遙鳥，同樣發生了可以目見的凝滯，噴湧的風火之力，分明有些紊亂，以蓋大先生的眼力，甚至看到，那如山巨軀之上的鋼鐵翎羽，有部分為之倒豎，竟是受了嚴重的驚嚇壹般。
　　下壹刻，咒音繼起，是巫門風格，只是比先前的渾茫高遠，顯得活潑生動許多。
　　夏伯陽主導的巫門咒音，有如祭天祭祖，宏大嚴肅，然而形式重於內容，只見那美好光景，卻未見其路途。
　　這次發出的咒音，卻像鋪開在腳下的花毯，壹朵朵看似平凡的野花盛開，連綿不斷，壹直延伸到未可知的遠方。
　　蓋大先生看得清楚，不只是落單的那只，便是前面的逍遙鳥，都忍不住回頭。
　　作為鯤鵬血脈，逍遙鳥天性便要追溯祖源，脫卻凡胎，所以巫門咒音，描繪玄奧勝景，方能屢試不爽，但那手段使得多了，卻沒有壹個明確的指引，實在是大而無當，不比這壹路咒音，雖是前景不明，可真真切切地將某條道路，宣示在眼前。
　　有誰能擋？
　　作為長生真人，蓋大先生的理解力絕對超越同儕，逍遙鳥能夠感應到的，他也不會錯失，他忍不住放眼望去，這究竟是誰的手段？若能在近地區域使出來，說不定已經得手了！
　　壹望之下，卻見劍光驟閃，有人越眾飛出，身劍合壹，撲擊而上。
　　逍遙鳥飛行之速，以數字計算，在壹瞬之間，即二十分之壹息，可以飛越六百尺，比聲音還要快出兩倍，尤其是沒有任何加、減速的征兆，想要追及，唯有真人級別的劍遁、虛空挪移等法。
　　出劍這人，修為不俗，但在蓋大先生眼中，仍不值壹提，可他劍光閃過，卻是準確捕捉到了逍遙鳥的飛行節奏，包括罡風帶絆網的發力幅度、長吟的驚懾、巫門咒音的吸引等等因素，預先躍起半空，看似斬在空處，其實劍鋒落下時，正迎上了逍遙鳥的脖頸位置，捕捉那壹線之機，著實妙至毫巔。
　　不過，迎上壹座急速升空的山峰，是個什麽感覺？說是螳壁擋車，都有些過譽了！
　　蓋大先生便皺起眉頭，這人劍藝、膽識、判斷都是第壹流的，可這種明火執仗的攻擊，效用最差，縱然他劍道造詣當真不凡，未免也太魯莽了些。
　　壹念未止，那劍光倏轉虛無，仿佛從晴空霹靂，壹轉化為裊裊清風，如高空流雲，輕若無物地撲到落單的那只逍遙鳥身上，其中劍意轉折，從容而不帶半點兒煙火氣，只要是懂行的人，就忍不住要擊節贊嘆。
　　那逍遙鳥雖是神物，也沒能在第壹時間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地抖壹抖翎羽，這才發覺不對，當下又是壹聲嘶叫，雙翅風火之力交加，更有身上冰冷元氣，化為壹圈護體寒霧，將那人影淹沒。
　　蓋大先生還想著要不要出手幫忙，卻突地發覺，那壹片區域，忽地漲開壹個幾無瑕疵的劍氣圈，通體渾圓，漫不著力，壹應外擾，都在那精妙圓融的劍意之下，分流消抵，什麽風火之力，冰元寒霧，都無法侵入進去。
　　而這時，已經被拋到後方的罡風層修士人群中，又有人影突前，還引起壹陣騷動，那人只邁出壹步，隨後就像是跨過虛空中壹座無形的門戶，倏然消失，再現時，已在劍氣圈之內。
　　不說那跨空遁行的手段，只這作為，真可謂是奮不顧身了。
　　此時，蓋大先生已經與逍遙鳥追了個首尾相及，看到這幕情形，眼神為之壹縮：“遊蕊？”
　　蓋大先生當然清楚所謂“遊師”的底細，也因此，他絕不相信，這個很是精明的女修，會為“獵鳥”大計舍去身家性命。
　　毫無疑問，他將遊巫放在罡風帶，是有私心存在。
　　相比近地、罡風帶、碧落天域的三重絆網，兩頭任務最重，中間略輕，作用也最小。經過壹番規劃，千山教占著兩頭，無疑是他們占了主動，可事情不是這麽算的。
　　根據幾方智囊估算，由於北荒環境特殊，在滄江入海口的手段，未必合用。真正困縛逍遙鳥的有效區域，還是在虛空結構混亂的近地位置和罡風帶之間，壹旦進入碧落天域，虛空結構重歸正常，逍遙鳥的穿梭虛空神通重新啟用，捕捉可能性便要急劇下降。
　　若能在進入碧落天域之前控制住目標，陰山派怎麽著都能在千山教那裏刮壹層皮下來。
　　正因為有這種未可為外人道的念頭，他對遊蕊的異常舉動，分外敏感，反應也特別機敏。
　　疑惑很快被靈明之光照透，他壹聲不吭，腦後“萬世冢”已經遲緩壹線的數百陰兵，化為壹蓬綠煙，淩空罩下，尚未顯形，已將鬼陣結起，直到那只逍遙鳥頭頂，才放出聲息：
　　“遊師辛苦，剩下的，便由我接手吧。”
　　話音方落，逍遙鳥群已經撕裂了罡風帶，進入到碧落、罡風混淆未明的高空區域。
　　兩邊飛掠速度，都超過了肉眼判別的極限，被遠遠拋在下方的人們，只能看到壹團模糊的光影，分合不定，而這時，因為高速突擊，蓋大先生的話音也扭曲至不可聞，大多數人還是茫然，他們也只能做壹個旁觀者，看著逍遙鳥飛空遠走，看著蓋大先生躡虛直追，很快被陰雲隔絕，渺無影蹤。
　　與之同時，蓋大先生也沒有得到理想的回應，他心頭往下沈了壹沈，但數百陰兵結成的鬼陣，沒有任何遲疑，嘶聲發動。
　　蓋大先生已是認定了遊蕊已起他念，便即時決斷，痛下殺手。當然，數百陰兵結陣，其中還有鬼王級別，堪比長生真人的戰力，真正的目標，還是逍遙鳥，遊蕊和她那個劍藝不凡的同伴，只是附帶而已。
　　綠光陰氣飛落，逍遙鳥身外風火之力、冰元寒霧，都是哧哧作響，其飛行速度再次下挫，眼看就要蝕入逍遙鳥真身，那壹片劍氣圈倏然崩碎。
　　蓋大先生甚至看到了正跪伏在鳥背上，雙手按著翎羽的遊蕊。
　　出奇地，逍遙鳥沒有趁勢將失去防護的兩人滅殺，反而又壹聲鳴嘯，鼓蕩雙翅，蓋大先生敏銳察覺到，這壹瞬間，逍遙鳥周身氣機，有了壹個玄妙至極的變化，緊接著，這個幾乎已經落單的神鳥，其龐大的身形驟然消失，再現時，已在青冥之上。什麽鬼陣，都要落空。
　　壹瞬間的功夫，這只墜在最後面的逍遙鳥，反倒成了領頭的那只，和蓋大先生的間距，拉大到了近三十裏。
　　這已經是個讓人絕望的距離。
　　虛空穿梭，脫卻樊籠。